卷一 第十四章 絕神(3 / 3)

我不和小孩子計較,正要繼續觀望進展,那小子又自言自語道:“該說你是他們的女人才對……”

我翻翻白眼,一腳蹬開小屁孩兒,轉過頭,正好看見梁今也嘴巴在動,忙側耳聆聽——

“我必須回來,你該清楚,沒有我,這趟旅途根本不可能完成。”

Cynosure冷哼道:“你知道的事情還不少。”

“狐王從沒有瞞我。”梁今也斂起笑容,“要讓生之晶的封印解除,必須得到四道神之秘諭,而神諭隻宣示給四方守護者全體。”

“北星衛,南雪衛,西風衛,東雲衛。”梁今也輕歎一聲,抬眼沉靜地望向那雙藍眸,“五百年前我就知道,我的前世是生之晶的四方守護者——東雲衛。”

Cynosure一把拽住他前襟,惡狠狠地瞪著他,“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履行你的責任,為什麼要聽命於狐王——”

“你難道不是聽命於天君?”梁今也並不掙紮,緩緩地道,“你是神仙,我是妖精,前世我們是同伴,並不代表今生不能為敵。”

Cynosure一拳揍在他臉上,將他打飛出去,跌落水潭。

梁今也很快浮上來,四肢張開平躺在水麵上,笑個不停。

“別笑了!” Cynosure“撲通”一聲跳進水中,“我就不信打不醒你!”

“你知道嗎?”拳頭雨點般落在身上,梁今也仍是笑著說,“其實需要清醒的是你!”

再打下去會出人命!我看得心焦,慌忙跑出樹林,腳步不停地衝向水潭。

我跳下水,兩三下遊到他們旁邊,拚命拉扯Cynosure,“別打了!他有傷!”

Cynosure高舉的拳頭停在半空,看向梁今也的右臂,血正從傷處滲出,把清水染出一小片鮮紅。

“這傷……你的妖力怎麼回事?”

梁今也扶住我的肩膀,艱難地浮在水麵上,聞言瞥了我一眼,對他微微搖頭。

Cynosure再望向我,眸光閃爍,我張開雙臂把梁今也護在身後。

“為什麼?” Cynosure道,“你都聽到了,我們四個就是當年的四方守護者轉世,他曾經是我們的同伴,現在卻背叛了我們,聽從狐王的命令欺騙你的感情,害你的性命,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

四方守護者?原來如此。我還記得“一線天”裏你跟我講的“故事”,繞來繞去,原來,我們就是“故事”中的人物。我低頭片刻,終於凝眸直視Cynosure,望入那明朗如晴空,無比純淨的藍——純淨到容不下一絲雜質,拒絕任何混濁。

“沒有為什麼,我隻知道,他是梁今也。”

Cynosur佇立在水中,腳踏著水波,強壯的身軀踉蹌了下,一步一步,後退。

“我不明白……”

我溫柔憐憫地看著他,那種迷惘的神情出現在這個強悍的男人身上,很令人心疼。

他是神仙,高高在上俯視眾生,從來不需要為生活掙紮,為欲望煩擾,他甚至無須去思考何謂正義,因為他就是正義本身。

於是他不明白世事人心的陰微複雜,不是每件事都有是非黑白善惡對錯,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

“Cynosure,其實你是最可憐的。你明知溫雪根本無意當什麼救世主,明知我別有用心,還有狼女——”梁今也抬起血水淋漓的右臂指著岸上的烏芙絲,“你我都清楚她並不像表現得那麼單純。你卻不願接受現實,把我們四個集合在一起,妄想我們能成為當年的四方守護者……而事實是,我們早就丟掉了前世的記憶,我們活在現在,隻有你,一直背負著五百年前,甚至是一萬年前的包袱!錯的是你,不是我們!”

Cynosure死瞪著他,原本清亮的藍眸轉成暗色,猛地衝上前,一手撥開我,一拳揍向梁今也!

我失去平衡向後倒,沉入水中,急忙劃水冒出頭,見Cynosure一拳比一拳凶狠,梁今也用雙掌勉強擋住。

“我殺了你這妖精!”

“你忘了,我雖是妖精,但在生之晶庇佑下擁有永生的靈魂,你就算殺了我,也隻會開啟另一次輪回。我可以擁有新的生命新的開始,而你,隻能繼續痛苦地等待下一次重逢——”

憤怒的拳頭終於掙脫,重重一拳轟上梁今也的臉,他大笑,身體在水麵上滑行。

我攔在前方,扶住梁今也,默默看著Cynosure。

他喘著粗氣,暗藍色的眼眸中除了怒火,還有很濃很濃的悲傷。

仿佛,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抱著心愛女子逐漸變冷軀體的少年……

我想靠近他,身體一動,梁今也的手抓住我的手,十指緊扣,不留一絲縫隙。

全身都濕透了,眼角到臉頰淌過涼涼的水。

Cynosure看著我,嘴唇顫動,欲言又止。

不用說了,你從來不是擅長表達的人,可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啊——”伴著一聲嬌柔的呻吟,狼女伸了個姿態撩人的懶腰,睜開眼來。

仿佛熟睡初醒,烏芙絲眨著朦朧的大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我們,驟然圓瞪。

我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秒人影已撲到近前,毫不留情地一掌扇來!

“啪!”兩隻手同時抓住她。

梁今也甩開她,拉著我遊向岸邊。

烏芙絲怒道:“蠢女人,一輩子就會躲在狐狸背後!”

一輩子嗎?

我的手被他緊握,聞言抬起頭,看著已上岸的梁今也。

潭邊是光溜溜的石塊,比水麵高出大約一米,梁今也俯下身,使力想把我拉上岸。

用那隻受傷的手。

我微笑著,故意不用力。

——烏芙絲,借你吉言。

像是發現我的詭計,梁今也微微皺眉,我挑釁地擠擠眼,他笑了下,手臂猛然上揮,我被濕淋淋地拋到空中!

頭發裙角揚起,沉重的水珠下雨似的灑落,我晃眼間看到Cynosure抓著烏芙絲的手腕,抬頭看來。

身體落下,穩穩落入梁今也懷中。

——我真想躲在這隻狐狸背後,一輩子啊……

“啊!你們是什麼人?”

樹林那邊突然傳出阿虎的驚呼,Cynosure一躍上岸,烏芙絲跟著跳上來,兩人當先掠向樹林,梁今也抱著我跑在後麵。

接近樹林,忽見一陣枝搖葉顫,什麼東西正要鑽出來,烏芙絲刹住腳,“咦”了一聲。

“是人類,有陌生人類的氣味。”

四人停在林外,不一會兒,果見幾個人分枝撥葉走出來,前頭那個正是阿虎。

“大個子!”阿虎似乎對Cynosure特別崇拜,歡歡喜喜地朝他大叫,“原來這個山穀有人居住,是和我一樣的人類哦!”

Cynosure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再看向阿虎身後的四個和他一樣半大不小的少年,確定沒有威脅性,轉過頭不再理睬。

烏芙絲更是“哼”了一聲表示輕蔑。

阿虎虎虎有神的大眼立刻黯淡下來。

這小子!我無奈地想,他顯然搞不清楚狀況,忘了隻有我跟他才是一國的。

四個少年中的三個穿著和阿虎類似的粗布衣裳,年紀雖小卻顯得頗為結實,露出來的皮膚被曬成紫紅色,一看就是慣於勞作的農家孩子。而被他們護在中間,看起來年紀最小,約十一二歲的少年卻極白皙瘦弱,長著一張娃娃臉。

在我打量他們的同時,四個少年也好奇地瞧著我們,臉上沒有對闖入家園的陌生人該有的警戒,我想,他們應該是習慣了安逸的生活。

這個山穀似是和長尾坡一樣少見妖精蹤跡。

“啊!”娃娃臉少年突然指著梁今也叫,“你在流血!”

我低下頭,梁今也抱著我一路行來,兩個人身上都在滴水,站立這片刻地上已積了一攤,間或一滴濃鬱鮮紅順著他的袖尾墜到水中,洇淡成絲絲縷縷,盤旋。

那孩子又道:“你們到我們村裏來吧,我爸爸是醫生,可以幫他治傷。”

阿虎聞言喜形於色,眼巴巴地瞅著我們。

Cynosure不發一言,當先鑽入樹叢,烏芙絲緊跟在後頭。

幾個少年忙追上去領路,阿虎笑得合不攏嘴,和他們一路打鬧著去了。

娃娃臉少年落在後頭,遲疑了下,回頭看來。

我正在梁今也懷中掙紮。

“放我下來。”

“不放。”

“你的手還在流血。”

“流光了就不流了。”

“梁今也!”

他雙臂收緊,箍得我生疼,額頭抵住我的,肌膚相接處忽冷忽熱,兩雙眼如此之近,我能數清他顫抖的睫毛。

眼睫下,鳳目,深黑的瞳仁,一刹那閃過的情緒。

可是恐懼?

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非要他抬起眼睫,與我四目相對。

“梁今也,你在害怕什麼?”

他吐出一口氣,輕輕說話,聲音代替唇觸到我的唇,有一絲異樣的酥麻。

“長尾坡前,你跟我說,我站得太高,你牽不到我的手。那天在心樹上,你又把手放在我手裏。我心裏發了誓,溫雪啊溫雪,我放過你兩次,第三次,如果你還給我機會牽你的手,我絕不會放開。我寧願殺了你,但是絕不放開你。”

我定定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聽到這種話,應該感到害怕的是我,為什麼我竟清清楚楚感覺到,他的恐懼勝我許多?

他抱著我走進樹林,娃娃臉少年走在前麵領路,不時轉頭偷看後頭的我們,一雙稚氣未脫的大眼裏充滿好奇。

這片樹林看起來稀疏,實際出乎意料的深,三個人沉默地走著,近一個小時仍未能穿出。

前方傳來Cynosure他們的腳步聲和幾個孩子響亮的笑聲。

我握住梁今也的右手,再次輕輕掙紮,他終於肯放我下地,右手卻一直拖著我的手。

他的右邊袖子被撕下來包紮傷口,血和水將那塊布條濕透,緩緩地順著他的手臂下滑,流到我們交握的掌中。

很不舒服,我卻沒有放開。

我側首,看著他的臉。

怎麼會沒想到呢?這張溫和淡定的麵孔下,藏著一抹與我同樣沒有安全感的靈魂。

所以,他能理解我所有的偏激所有憤世,那些自欺欺人的借口,陪著我一起傷害他人傷害自己,然後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擁我入懷。

所以,他欺騙我以後,總是問我恨不恨他。

所以,他不相信我愛他。

畢竟愛和恨一樣,都是太過強烈的感情。

像我們這樣的人,承受不起。

我的手指在他的掌中輕輕動了下,他轉過頭,迎著我的目光,懶洋洋地微笑。

“小心!”那孩子叫,我驀地回頭望向前方,及時向左移步,避免撞上一棵直徑近一米,樹林中目前所見最粗的樹。

狐狸“哧”地笑出聲,我紅了臉,緊走兩步,繞過大樹。

眼前驟然大亮,我眯起眼,發現樹後是一小片空地,燦亮的陽光投在空地正中。

金色的光線從我頭頂灑下,我攤開手,明知道抓不住,仍是下意識地握緊。

心中忽地一痛。

小雪,別又亂扯我的頭發!

你知道嗎?仙界的晴空萬裏隻是拙劣的假象,真正的陽光應該是率直、爽朗、剔透、純淨的顏色,就像……你頭發的顏色……

這算什麼?我猛然驚醒,我是溫雪,這些根本不屬於我的記憶,憑什麼侵入我腦中!

我使勁晃頭,視線上飄,忽然定住。

“梁今也。”我不敢置信地道,“你抬頭看,天上是什麼?”

梁今也站在我身側,抬起頭。

半空中浮著一棵碗口粗細的樹,傘形的樹冠由一片片手掌狀的樹葉組成,葉片前端像五指細長的手指,不停地輕輕搖動。樹幹下端是樹根,數十條須根中一根尤粗,長長的直垂下地。整棵樹包圍在一團金光中,小穀的天空被雲霧遮得嚴嚴實實,所謂的“陽光”正是這從樹身不斷放射而出的金光。

“是風箏樹!”我叫道,“不過,它怎麼變細了?”

梁今也不出聲,朝風箏樹走了兩步,隔那不斷在空中盤旋虛繞的須根一臂遠。

“風箏樹的能量來自它吸收的妖力,這些妖力正隨著光消散,所以它逐漸變小,終有一天從空中掉落,變成一棵普通的樹。”他說著,伸手碰了碰須根。

我大驚,幸好須根隻在他手指上觸了下,並沒纏繞吸取他的妖力。

他苦笑了下,收回手。

“你們認識這棵‘神樹’?”娃娃臉少年訝然道。

“‘神樹’?”

“嗯。這棵樹三日前從天而降,飄浮在‘神劍塚’旁邊,爸爸說它是一棵‘神樹’。”

少年敬畏地望了一眼“風箏樹”,指著側方兩米處一塊凸起地麵的巨石道:“看,那就是‘神劍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