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紛紜的花間一點銀光閃過,魁梧身影應聲倒下,陷入厚厚積地麵,再不動彈。
“小姐,你幾時變這麼厲害?” 梁今也一手擱在我肩上借力站穩,一手搔黑發,抖落發上的白,駭笑道,“你好歹讓我看清傳說中的虎王是圓是扁……”
我用左手扶住被滅妖槍後挫力震麻的右手,微笑著睨了他一眼,“去看呀,我又沒打爛他的臉。”
Cynosure擋在我們身前,雙手手刃交織起一張雷電般的網,將數十頭咆哮著撲上來的老虎震飛出去。
我留心觀察,這些老虎頗像孟加拉虎,隻額頭上“王”字的位置多了一塊黑色的斑,看著像大拇指指印。
“那是什麼?”
“妖指痕。”梁今也眉梢一挑,“妖界目前有實力的妖王隻有八位,除了狐王和狼王,都是五百年前妖皇失蹤後冒出來的。為了快速建立族群勢力,有些就去人間界找尋類似的動物,強製妖化它們充作手下。那些妖指痕就是虎王對它們輸入妖力時留下來的封印。”
“也就是說,這些老虎原本隻是普通的老虎?”
“嗯哼。”狐狸似笑非笑地斜我一眼,“怎麼?想保護珍稀動物?”
我學他挑起一邊眉毛,剛要答話,眼角瞥到一個身後拖著一條線的高速物體直衝過來,唬得我拉了梁今也疾閃,就見一條人影從我們剛才站立的位置衝進Cynosure的戰鬥圈,差點兒被手刃劈到。
Cynosure收勢後躍,看著她忽忽忽打得滿天滿地亂飛,直至把被手刃劈昏醒來的老虎再次打昏過去,地上橫陳了數十具虎軀,四周再沒有敵人,不,敵虎撲上。
從上一秒激烈的打鬥變成下一秒的靜,遠遠的,低吟般的慰靈歌在風中飄搖。
三個人安靜地站著,看著那女子僵直的背影,緩緩平複氣息。
“咳,梁今也。”我把腦袋歪向他,眼睛仍望向前方,“聽說妖精不需要呼吸,為什麼她要喘氣?”
梁今也抬起那隻箭創仍在流血的右臂,摸了摸下巴。
“大概是……緊張吧。”
“哦,那她又為什麼要緊張?”
“因為……她騙了我們。”
我一擊掌,作恍然大悟狀。
“原來——原來如此!”拖著梁今也走過去,經過Cynosure身旁,順手扔掉累贅,我笑眯眯湊到烏芙絲身前,“沒關係沒關係,第一次騙人的菜鳥難免會緊張。我理解我理解,多來幾次就習慣了,就熟能生巧了,就——”
聲音悄然止住,我裝作沒看到某人淚流滿麵,轉身走到一隻老虎的屍體前,怔怔地看了半晌。
這一路行來,無數的屍體,流血不止。隻片刻前,阿虎是我殺的,靈王死在梁今也箭下,小尾被我們四個一起害死……但它們不一樣。這些無辜卷入神妖人大戰的動物,這些沒有那麼複雜靈魂的生物,它們生存的目的如此簡單,隻是想……活著而已……
我蹲在地上,覺得有些眩暈,白地麵單調的顏色刺激著我的視網膜,眨了眨眼,我轉頭看向虎王的屍體。
他的妖力比狐王差太多,剛現身想說兩句場麵話,我不言語地把能量凝結在滅妖槍射出的子彈內,一彈就射穿了他的元珠。
落已在他身上蓋了薄薄一層,那張臉,竟是一直沒看清。
久久,Cynosure道:“走吧。”
三個人同時看向他,我垂下眉睫,看著自己血汙的手,淺淺一笑。
好耳熟的話,Cynosure,你從來沒變。從初踏上這段旅途,你就堅定地走在我們前麵,不管遇到怎樣的危難險阻,不管我們怎麼互相欺騙傷害,你隻是用那雙冰封了太多感情的藍眸看著我們,你隻是說,走吧。
永遠的方向標北極星……更像一隻導盲犬嗬,親愛的Cynosure。
引領著迷路的孩子走回正途,跟著你,學你一樣昂首挺胸地走下去。
烏芙絲嬌聲嗲氣地應了聲,猛地撲到他身上,八爪章魚一樣纏得死緊,“達令,人家打敗了虎王,你要怎麼獎賞?一個吻怎麼樣?好不好?人家想吻你啦……”
我狠搓臂上的雞皮疙瘩,看Cynosure鐵青著臉拖著烏芙絲往前走,喃喃道:“受不了。虎王明明是我打死的……”
“哦——”被我和Cynosure先後拋棄,無力地躺在地上與虎王為鄰的梁今也發出一聲懷疑的長音,“意思是小姐你也想要那個吻嘍——”
我抿嘴笑,俯下身,幾乎與他臉麵相貼,鼻尖擦著鼻尖。
“我想要……你的吻。”
他揚著兩扇密密的睫毛,墨黑的瞳仁定定地望著我。
“什麼意思?”
我若無其事地道:“反正生之晶已經‘起’出來了,那最後一個禁咒祈福印留著也沒用。”
“誰說沒用?”他微微皺眉,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指著我衣裳胸口的破洞,“再遇到這種情況,它能保住一線生機!”
“我不需要。”我拉了拉破爛衣襟,遮住敏感部位,微抬身子,望著前方金發的男子。
他總是步履堅定,仿佛前方所有都無法阻擋他的前進。他總是冷冷地看,冷冷地說話,仿佛世間所有都無法融化他的心。可是——可是我記得五百年前強裝凶惡內心柔軟的少年,五百年後,我眼看他長著厚繭的手,長著厚繭的心。
他為我生,為我死,為我流血流淚。
哦不,我不是女神雅典娜,我隻是一個平凡自私的女人,溫,何德何能?
“梁今也,我欠Cynosure太多,我還不起,所以不能再欠。如果再遇到應付不了的危險,我寧死。”
一隻手攀上我的後腦,輕輕壓低,我眨了眨眼,眼睫掃過梁今也的臉。
四目相對,近得分不清眼的形狀,原來極近的感覺恍似極遠,仿佛站在高處俯瞰,望入一潭沉靜湖水。
“溫。”他很輕很輕地歎息。
我“嗯”了聲,睜著眼,貼上那兩片溫軟的唇。
我忽然想起顏琛,十六歲那年的初吻,記不清是誰先吻誰,分手時他沒有吻我,離開人世前我最後一次吻他,那麼冰冷絕望的吻。
五百年前,Cynosure吻小的時候,她流了淚。
身體深處某個地方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仿佛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摔碎了鄰居家昂貴的古董瓷器,那麼幹淨明亮的聲音。
前方,Cynosure停下腳步。
“小……”他猛然轉身,冰冷麵具徹底崩潰,藍色的眼睛狂怒悲傷,悲傷狂怒……淒涼……
“小!”
一片花從我低垂的長發落到梁今也臉上,化成水,緩緩地,流入唇與唇之間。
很涼……
淒厲的風。
初到古戰場,風輕軟,隨著戰鬥激烈,血越流越多,風愈來愈大,本來落地即融的花,不知不覺把地麵蓋上一層白。
我們居然忘了,這片平原的風凝聚著肅殺之氣,悲涼靈魂不甘於死亡的怨氣。
Cynosure和烏芙絲站在前方,梁今也躺在地上,我移開唇,緩緩抬起頭。
本來輕淺如嗚咽的風聲變得狂暴,天宇間回蕩著刺痛耳膜的呼嘯,慰靈歌像是被狂風吹散,再不得聞。
我抬頭望天,花落到臉上,那麼冷,冷得我苦笑了下。
“這次……死定了。”
風深處,四麵八方同時有黑影疾掠而出,人、獸、分不清人首獸身或是獸首人身的怪物……
像是蝗蟲,成群結隊密密麻麻瘋狂湧上來,淹沒我們,吞噬我們——
電光。
發雨。
槍聲。
一支緋紅小箭!
箭身沒入距我最近的妖精胸前,龐大身軀立刻前仆,花濺到我臉上。
我轉過頭,梁今也躺在地上,右手顫抖著,用左手拉動弓弦,每嗆咳一聲,吐出一口血。
滅妖槍不停發射,妖精像潮水般一浪接一浪,也不知有沒有擊中,我隻是麻木地,近乎神經質地扣動扳機。
太多晃動的身體遮擋了我的視線,我大叫著,聽不到烏芙絲和Cynosure的回應,隻前方偶爾閃過一道白光,讓我精神一振。
恍惚中,覺得眼前一幕有些熟悉,像是在白雲山遇襲,與妖群作戰的後續。不同的是,這一次更多敵人,這一次,毫無勝算。
妖手妖腳觸及我的身體,我翻滾、踢、踹,腳被抓住,緋紅小箭及時射斷那隻手,我開槍,開槍,手被抓住,我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鹹的,是……血啊……
那隻手縮了回去,我抬起頭,鮮血從白生生的尖牙,從鮮豔的唇滴下來,黑眸深沉,偏又亮如晨星。
我在那雙驚恐的眼裏,看到如妖的女子。
南衛?小?溫?
那是我。
隻是我。
槍聲響,從他的元珠穿過去,撞入他身後的妖精胸前,再穿出,再敲碎第三顆元珠……
我感覺胸口的疤在癢,有一種熱從心髒裏滲出來,混在血液裏,操控我的四肢,頭腦。
從靈王啄破我的心髒,不,早在小尾把飲血劍沒入我的身體,我已經死過。但我不甘心,他們也不甘心,所以我又掙紮著活了過來。意料之外的是,與我的性命一起複活的,還有沉睡萬年的力量。
聖潔的南衛,辛苦修行的守護生之晶的力量。
諷刺的是,這種力量之所以在她轉世後被封印,正是因為她的身體裏寄居了萬物能量之源生之晶。
神啊,捉弄世人,是你的樂趣?
我跌坐到地上,向後挪動,梁今也撐起半身,與我脊背相貼。
天空被妖精的拳腳身體遮住,像一場美式足球賽,或一次荒謬的群架。
我兩掌相交,食指豎起,叱道:“疾!”
架在上空帳篷一樣的群妖立刻倒飛出去,姿勢和速度像經曆了一次爆炸,被氣浪震開。
事實上,有一定功力的神妖人確能看到鮮紅色的氣浪,紅色是屬人的顏色,鮮紅色代表人類修行所能達到的頂點。
紅色氣浪在空中擴散,一圈一圈,如漣漪破開平靜湖麵,一圈一圈,震開密不透風的妖群,又像海浪拂過沙灘,留下的隻有礁石。
Cynosure和烏芙絲抓緊這片刻的空隙,飛速奔過來。
我鬆了口氣,情急之下使用了並不熟悉的力量,這一口氣吐出幾乎立刻虛脫過去。
身體軟軟地靠著梁今也,卻敏感地發現他的僵直。
“你受傷了?”
身後沒有聲音,相連的部位感覺微微的顫抖。
“梁今也?”
他一把抓住我的右臂,低聲道:“你自己小心點,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一震,急轉頭,他靠在我肩上,不停喘氣,白的麵孔,墨黑眼眸清澈如昔。
不,不一樣了。
那雙眼沒有焦距,我看著他,他卻沒有如往日一般凝視我,仿佛一瞬即是天長地久,仿佛就算天涯海角,化成岩石,那份凝視,仍能追隨我生生世世。
我伸出手,撫上他的麵頰。
他按住那隻手,眼睛終於對正我的臉,淡淡笑了笑。
“看什麼看?沒見過帥哥?”
“梁今也……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有。我也說過,你不愛我。南衛愛這個世界,小愛Cynosure,溫誰都不愛。”
身後傳來Cynosure的聲音:“貓王蛇王獅王鷹王聯合,本尊不出手,底下小妖殺之不盡。小,剛才的氣浪是你?你怎麼——”
“啊!”烏芙絲叫道,“死狐狸你眼睛怎麼了?”
我的手一抖,聽到梁今也笑著回答:“我瞎了。”
心髒裏那種熱猛然向上躥升,灼熱,熾熱,燙痛我的心!
小尾,是你嗎?
我要了你的命,卻沒守護好我們愛的那個男人!
我倏地站起身,雙手握槍,閉上眼,靈思立刻擴散開去,一瞬間,方圓一公裏內所有活物的行動軌跡纖毫畢現。
無數的小妖源源不絕湧向這方戰場,在他們身後,一處小丘旁站著四個人。
靈思剛一觸及他們,妖力立刻產生感應,四人同時結印戒備,臉上神色驚慌。
“怎麼回事?”貓臉的男人問道,“有人在查探我們!”
旁邊的男人伸出分叉的舌頭舔了舔嘴角,陰森地道:“是人類的力量。”
“人類?難道是南衛?”第三個長著鷹鉤鼻子的男人懷疑地道。
“不可能!”最後一個男人說話像咆哮,“我們查得很清楚,今生她隻是一個凡人,不可能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我不再聽下去,閉上眼,挺身站在梁今也前方,迎麵風,Cynosure和烏芙絲架住再次衝進的小妖。
槍口向天,手指扣動扳機。
一、二、三、四。
四顆銀色子彈沒有直衝天際,我用能量密密繞在子彈上,扭轉它們的去勢,沿著靈思查探的路線飛行,接近,襲向貓王蛇王獅王鷹王!
風聲大得像亙古奇獸的怒吼,花亂舞,淒迷人眼。
四顆子彈同時到達。
貓王倒下;蛇王及時側身,子彈沒入肋下;獅王咆哮著一掌拍向子彈,子彈鑽進掌心;鷹王突然飛了起來,子彈也像有了意識,不論他如何轉圈高上低下,總能變換方向追擊。
滅妖槍本是神物,再加上我的能量控製,隻要沾上他們的肌膚,就能鑽進體內找到元珠,爆開。
四槍射出,我睜開眼,似乎已看到四王的元珠爆裂。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迎麵又撲上來數名小妖,隔得太近,近得來不及舉槍。
白光閃過,小妖被逼退幾步,Cynosure拋了件東西過來,“用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