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接住,觸手還有他掌中溫熱,一尺劍鋒淡如純白,隻劍尖一點淺淺的藍——飲血劍!
握住飲血劍,被滅妖槍震麻的右手突然又感到一股震顫,一種尖銳的冰冷鑽進掌心,震動,顫抖,每條血管都仿佛結了冰,細小的冰棱相互碰撞,劇痛如箭一般紮入心髒!
我不停發抖,滅妖槍落到地上,飲血劍卻像粘在手上,無論我如何用力也甩不脫!心髒痛得收縮起來,隨即那股熟悉的熱流又出現了,劇痛立刻消失,仿佛結冰的血液流出心髒後變成灼熱,一冷一熱在身體中循環,左邊身體極熱,右邊身體極冷,竟是毫不相讓!
隱約聽到Cynosure焦急的叫聲,我的眼前霧煞,朦朧看見無數條人影晃動,心知敵眾我寡的戰鬥,Cynosure和烏芙絲不可能永遠保護我周全,何況,還有一個瞎了眼的梁今也。
心髒又一陣劇痛,這一次,我清清楚楚知道為什麼。
我試著移動凍僵的右手,不行,換成灼燙的左手,一點一點僵硬地挪向右手,五指張開,抓住!
“轟!”耳邊一聲巨響,足以令天地為之失色,仿佛火山噴發,滾燙熔岩如絢麗的煙花直衝上天,冰川瞬間化成流泉,我的眼前一片血紅!
心跳得好快,好快,許多往事雲霄飛車一般在腦海中飛馳而過……
因為家貧,被迫提前中斷學業,十七歲開始在社會上摸爬打滾,當那些不如我的同學追尋著光明未來,我卻早已看盡人情冷暖。心裏不可能沒有怨,但我的父母愛我啊,他們隻是平凡樸實的人,貧窮不是罪惡,所以,我連怨恨的資格都沒有!
我也是有夢想的,溫曾經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夢想,一個一個列出來,用英文寫在英語課堂上,用中文寫在語文課堂上,每個人都相信我能做到,連我自己,都盲目樂觀,自信飛揚。不過是一兩年時間,那些夢想變成了天邊遙遠的星,連抬頭看都是一種奢望,我蠅營狗苟,隻為求一片瓦遮頭,衣食無憂……
還有顏琛,我愛的那個少年,時光深處的少年,同是校園的風雲人物,但他眼中隻有我,我眼中隻有他,水晶般不摻一毫雜質的愛情,我用整個靈魂去愛他,期盼這份愛情能夠潔淨我的靈魂,卻不料他離開得如此幹脆,棄我如敝屣……
兜兜轉轉,慘淡經營二十年,親情、友情、愛情我都遺失了,偌大的冰冷城市裏唯一的棲身之所都保不住,到最後,除了心底一點堅持,驕傲如溫,居然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如果真的有神的話,你來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磨平我的棱角,為什麼要讓我流入溝渠,為什麼要讓我痛苦麻木卻又苟延殘喘?!如果真的有神的話,我情願你殺了我!你來殺了我!你殺了我!
劍芒暴漲,我隻覺身體裏灼熱淹沒冰冷,令人煩躁的滾燙氣流叫囂著尋找出路,劍作刀招砍在虛空中,鮮紅色的氣浪沿著劍鋒劃過的軌跡狂飆!
“啊!”
我被一聲充滿恨意的怪叫驚得一跳,猛地醒悟那聲音出自我的喉嚨,忙緊緊閉上嘴,仍覺喉嚨裏一股氣衝上,忍不住嗆咳,咳得淚眼模糊。
一雙臂膀從身後抱住我,我拚命掙紮,拳腳擊在他身上,他也不抵抗,隻軟軟地包裹住我的脊背,溫存地在我耳邊碎碎念叨:“乖,沒事了,沒事了……”
好容易止住咳,我的手被他牢牢箍住,幹脆低頭在他破破爛爛的衣袖抹掉一臉淚水,眨了眨眼,對上Cynosure震驚的藍眸。
不,不隻是驚,那雙眼裏還有憐惜、包容、忍耐,和不易察覺的……恐懼……
那是什麼?我怔忡地看著他,他在怕我,他居然會怕我?
“蠢……溫,你沒事吧?”烏芙絲吞吞吐吐地道。
我偏頭去看她,那張美麗麵孔小心翼翼地對著我,奇了怪了,她發什麼神經?
“我能有什麼事?狼女,你秀逗了?”
烏芙絲雖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卻以犬科動物的直覺發覺我在罵她,“騰”一聲飛速變身為叉腰潑婦。
“我呸!你連自己做了什麼事都不知道,果然不是一般的蠢!蠢女人,你回頭看看!”
我立刻轉頭,當下呆住。
沒有妖精,成千上萬的小妖像和地麵的積一起消失在空氣中,光裸的赭紅色土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條深溝,從我前方一米左右開始延伸開去,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幾乎把整個平原分裂成兩片!
身後的人放開我,我跨前一步,俯身察看那深溝,一股焦臭味直衝鼻端,仔細看去,溝底的泥土顏色更深,隱隱有餘煙燎燎。
我抓了一把泥土,是溫熱的,抬起頭,空中不見飄,原本層雲密布的天空出現一條裂縫,雲朵緩緩從裂縫向兩邊移動,露出灰藍色的蒼穹。
風停樂歇,慰靈歌,天地間異常安靜,仿佛回歸沒有生命和欲望的世界,將亙古的寂寞延續至今。
“我……”我直起身,看看Cynosure,再看向烏芙絲,最後惶恐地望著坐倒在地,側耳傾聽的梁今也,“我不懂,這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飲血劍。” Cynosure走過來抽走飲血劍,彈了彈仍是一塵不染滴血不沾的劍鋒,“飲血劍激起你的暴戾之氣,由此催動你的能量。這一劍不但將方圓十裏所有小妖化成蒸汽,連古戰場的結界都被破除。溫,你……得到南衛的力量?”
“是,從生之晶離體就感覺到……”
“你不能用它!” Cynosure盯住我,嚴厲地道,“南衛修行是為了保護這個世界,她的力量是溫柔和平的,雖然深厚,卻從未用於戰鬥。而你剛才用它殺死生靈,你在玷汙她!”
我一窒,驚愕地迎視那雙冰冷的藍眸,恐懼不見,憐惜也不見了,那深處閃耀的光芒,更像是……鄙夷……
我失笑,低下頭,笑不可遏。
一劍殺死這麼多妖精,我並不覺得懊悔。這一路行來,我早已習慣殺戮。Cynosure,我不覺得我做錯了。隻是,你不明白我。你甚至不明白南衛,你用你的好惡來創造了一個南衛,所以她完美無瑕,所以她隻能活在你的記憶中。不管轉生幾次,你也不願磨滅的記憶。
我站起身,走到梁今也身前,張開雙臂擁抱他,從他的胸膛中悶悶地發聲:“我明白了,以後不用就是。”
狐狸拍拍我的背,在我耳邊輕聲道:“一聽就知道你在騙他,小騙子。”
我大笑,好用力好用力地抱緊他。
眼睛從他的肩頭望出去,沒有了,平原上視野清朗,那抹鮮豔的紅色像是蕭索的畫布上最奪目的一筆靈魂。
“梁今也,我害怕。”
“乖,別怕,我在這裏。”
“你說的,你一定、必須、一直在這裏。”我深吸口氣,放開他,直起身——
麵對狐王。
火焰一般奪目的狐王妖妖嬈嬈地立在消盡殘的赭色地麵上,紅衣曳地,天空中雲開霧散,一線陽光像舞台的聚光燈般垂直投在他身上。
嘖!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感覺不到一絲如臨大敵的恐懼,相反,我覺得很無奈。
這家夥招搖得像一隻求偶期的雄孔雀。
後方的梁今也像是感應到什麼,抬起頭。
“王上?”
“喲……”狐王看向他,揚起一道纖巧得接近銳利的眉,“小也,你的眼睛……媚心術的功力消退到這個程度了……我以為你會聽小尾的話殺了讓你動心的女人……”
梁今也淡然道:“原來王上都知道。我偷絕神弓殺溫,會害王上得不到生之晶,王上為什麼不阻止?”
“因為不需要。”狐王慢悠悠地道,抬手撩過鬢發,寬大的水袖隨著動作褪到手肘,露出一截玉般晶瑩的手臂,“你是我養大的孩子,寧死不會背叛我。”
梁今也垂下頭,黑發遮住他一隻黯黑的眼,他低低地笑。
“王上這麼信任我……即使我殺了小尾?”
“喲……那丫頭死了?”狐王挑起另一邊眉,白的麵孔上像飛起兩支豔麗的絕神箭,“死就死吧,反正她是你練功的鋪助,這輩子也不可能修習媚心術,三百年道行的小妖族裏多得是……我怎麼可能為這點小事怪你呢?小也,你明知道你是不同的——小也,你一直是獨一無二的——”
“Stop!”我忍不住打斷他“含情脈脈”的眼光和說話,聽得我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說狐王……”我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他。
他懶洋洋地看著我,那眼神朦朧得像一個媚眼。
我打個寒噤。
“我不管你和梁今也以前是什麼關係啦,他現在是我的,拜托不要在我麵前勾引他,OK?”
梁今也在後麵“噗”一聲笑,猛咳。
狐王好無辜地眨著一雙水光瀲灩的眼,我別開頭,發現Cynosure和烏芙絲走上來站在我兩旁,膽氣一壯。
“狐王今天來的目的是生之晶吧?” Cynosure冷冷地道,“就請動手。”
我迅速看了烏芙絲一眼,她也正看向我,四目交換了信息——趁著他孤身一人,先下手為強!
“喲……生之晶……我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狐王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像他身旁有可以靠的柱子或是人,他一定就那麼優雅地倚了過去,“但我確是為它而來……”
他明眸一睞,似乎還有話說,Cynosure卻已不耐煩地衝上前,左手祭起手刃,剛剛才清朗的天空立刻有一道霹靂連接到他手上,刺目電光疾劈而下!
“砰!”緋火紅焰從狐王腳底騰起,將狐王和Cynosure包裹其中,隱約看到兩道人影在火光中縱躍騰挪。
烏芙絲跟著衝上去,我一把抓住她。
“放手!”她叫道,我把滅妖槍塞到她手裏,她呆了一呆。
我笑笑,“用這個,別再拔你的頭發,我不想看到一頭禿母狼。”
她把槍扔回來,“我不會。”
“你會的。”我心平氣和地抓起她的手握住槍,抬眸看著那雙深褐色的眼,“這是Ray的東西,他連飛雲爪都教給你了,我不信他沒教你這個。”
“那家夥……”褐色眼眸閃過一抹亮金,她慢慢握緊滅妖槍,“那家夥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給我……”
我拍拍她,拾起被Cynosure隨手扔掉的飲血劍,轉頭看了一眼梁今也,他像是感應到我的注視,轉過臉,一雙失去生命力的眼眸直勾勾地對著我。
麵對這樣一雙眼,很容易讓我錯覺,他仍是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我的心髒又痛了。
“溫,記住,狐族一切法術的基礎都是媚心術,媚心術以精神力操控人心,你隻要堅守你的心,就什麼都不用怕。”
我點點頭,想起他看不見,低應道:“知道了。”
握緊飲血劍,我小跑步衝向火焰。烏芙絲挺槍站在火焰旁,我們交換了個眼色,我閉上眼,一步跨入火光中。
劇痛立刻在皮膚上蔓延,卻不是燒灼的疼痛,這種像是金剛鑽一路絞鑽入心髒的疼痛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體驗。我深吸口氣,死攥著劍柄的掌心傳來一點冰涼,讓劇烈的疼痛不至於奪去我的神誌。
還真是懷念啊……觸摸“死亡之樹”的感覺……
原來如此,所謂狐火果真是完全的幻覺,予人強烈的精神暗示。你相信它是火,它就能燒傷你,我早有防備,它就挖掘出我記憶中最痛苦的體驗,讓我的身體因此崩潰。
我吸氣再吸氣,小心地睜開眼,眼前先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紅,然後,我眨眨眼,再眨眨眼。
天,我的眼睛一定是被灼傷了,不然就是近視加深,我怎麼可能看見、看見Cynosure漂浮在半空中,還保持著舉掌下劈的動作,簡直就像——時間凝固——沃卓斯基兄弟——天,狐王難道也看《MATRIX》?
我暈到極點,過了片刻才注意到Cynosure的眼睛閉著,狐王伸出一根纖纖玉指虛指著他的眉心。我不假思索,學日本人把飲血劍舉到頭上,大叫著一劍砍向狐王!
與我的意識相反,身體突然變得異常遲鈍,抬腳放下的跑動簡直變成了慢動作,我張大口,驚恐地看著狐王綻開一朵顛倒眾生的微笑,緩緩舉起左手食指,好整以暇地等我送上門來。
仿佛受到催眠,我自動合上了眼。
耳邊傳來狐王輕輕柔柔的笑聲。
“溫啊溫,我記得你是個有趣的女人,就讓我看看你值得我做到什麼地步吧。”
皮膚上的劇痛消失了,身體像浸泡在溫度適中的熱水裏,鼻端還感覺到水蒸汽的濕潤,我舒適地歎口長氣,整個人放鬆沉溺前,聽到一個熟悉的沉穩威嚴的聲音。
“可憐的孩子們,怎麼會以為能以眾淩寡,狐王是為了保護狐族故意獨身出戰,一個狐王就等於整個狐族的戰鬥力啊!”
狐王又笑了,笑著說:“很久不見了,狼王。”
狼王狼王狼王——這一聲輕柔的男聲像一個逐漸變大變透明的泡沫,在我迷惘的大腦中不斷膨脹,越來越縹緲,隨著一聲輕響,泡沫碎成五彩細沫,我像是清晰地看到那一點一點水沫散開,再從各自墜落的地方慢慢流到一處,彙成一滴——
新的聲音。
有節奏的,不疾不徐的,向上的。
我猛然睜開眼,望入像要淹沒覆蓋我的一整片淺灰藍色天空。
不遠處一道門後,一個聲音懶懶地道——
“嗨。”
天空的顏色有些淡,一種滲了水的褪去表層的藍。
高高的天台。
一棵香樟樹筆直地聳立,嫩綠色的樹梢在天台下,伸手能夠觸到。
我翻身坐起,聽著那個聲音說話,耳中卻一片嗡嗡作響,幾乎忘了呼吸和心跳。
嗬,我記得,我當然不會忘記。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大劫,最甜美,也最撕心裂肺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