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雪(3 / 3)

他問:“想知道我是誰嗎?”

“想見我嗎?”

我靠坐在單薄的門板上,收攏雙腿,把臉溫柔地貼在膝蓋上。

我想知道你是誰。

我想見你。

就算明知道結局,就算我和你都不是彼此生命中對的那一個,我也舍不得遺失你。

顏琛,我最初的少年,顏琛。

我聽著他走下樓,站起身,手扶住牆壁,忽然覺得有些頭暈。

天空中的陽光並不刺目。

那種輕暖如風的和煦,是對那些處於人生最好年華的孩子獨有的憐惜,在未來展示出清晰的輪廓之前,他們都是粉嫩的棉包似的孩子,連神,都不忍心嚴苛。

我拉開門,走下樓,站在樓前,看著十六歲那年的校園。

一片初春生機。

被青春浸泡的東西,似乎永遠都不會老。

“溫。”

我轉過頭,看著站在櫻花樹下,春風中落花如雨,發絲輕揚的少年。

眼前有一瞬間的模糊,這雙黑眸與另一雙藍眸重疊,黑發被陽光斜照,也籠上一層淡淡金色。

就是這個。

我微微笑起來。

“你是誰?”

“顏琛。”

“溫,我是顏琛。”

顏琛,對,你是我愛過的人類少年顏琛,但這段感情的開始,卻是因為一棵櫻花樹,因為你的笑容與等待,這幅畫麵與五百年前某一天留在我生命中的痕跡相同。

那是溫身體內殘留的,小的記憶。

我深吸一口氣,麵對著顏琛驚訝的臉,微笑著,閉上眼睛。

你輸了,狐王。

再睜開眼時,依然身在緋紅火焰中,劇痛從皮膚侵入肢體,一切的青春美景像是被火焰瞬間焚化。

我緊攥著飲血劍,盯著咫尺間狐王媚惑的美目,絕不退縮。

“你隻能侵入我的記憶這種程度?”我笑著,喉嚨被火焰烤得幹啞,“和幻師同等級?”

“喲……我沒告訴你嗎?幻師是我的弟子。”狐王眨著一隻微微上挑的眼,“人類修習媚心術很難,他可是個天才呢。”

我看了他幾秒,也眨了眨眼,“媚心術是幻術,也就是騙術,我很聰明的,說不定我也是天才。”

狐王偏過頭,長長的紅色發絲垂過半邊臉頰,像是上好的紅色絲綢滑過乳白色錦緞,單色彩對比就是奪人心魄的媚。

“有些事光靠聰明是不行的。”狐王一揮衣袖,緊緊包裹我們的火焰乍然分開,我看到仍然飄浮在半空中的Cynosure和無數木然呆立的狼妖,狼群中唯一動彈的是狼王,他正頻繁使用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法術,與虛空中的某人作戰。

“他以為……他在和你打?”

“喲……”狐王低眉斂目,哀哀怨怨,婉轉纏綿地歎口氣,“北星衛的弱點是你,狼王放不下親愛的女兒,可憐他們原本都是鋼鐵意誌的男兒……再聰明有什麼用呢,無論神仙妖精還是人類,都會被軟弱的感情拖累……”

他感歎得那麼真心實意,看狼王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負心薄幸的郎君——

我甜甜一笑,伸臂勾住他的纖頸,湊到那晶瑩的耳旁細聲說話:“也包括我?”

狐王看著我,紅色的眼映出紅色的火焰,紅色的發輕輕飄過。

我挨緊他,飲血劍握在右手,右臂摟住這絕美的妖精。

仿佛靜止的火焰漸漸起了變化,一片緋紅中,有一種明朗與曖昧鬥爭,此消彼漲,火焰似乎分裂成兩股,仔細看去,能辨出是一股紅色的氣浪與緋紅的火焰互相傾軋,兩種相近的強烈顏色帶著模糊的感情爭鬥,無聲,凶險。

狐王的手指撫上我幹裂的嘴唇。

“溫啊溫,我為什麼看不透你的心呢?你把顏琛拋出來,因為你已經放下他了。小也呢?北星衛呢?你真的愛過他們?”

我隻是笑著,那雙紅眸裏火焰越烈,我的笑容越雲淡風輕。

“你猜呢?”

“喲……五百年前那兩個傻瓜私奔到遺棄之地,死在古戰場,他們應該是相愛的吧。小也對你動了心,甘願舍棄媚心術的修為,甚至丟掉性命,你難道沒有一絲一毫感動?”

“你猜呢?”

“砰!”火焰暴漲,狼妖瀕死的慘嚎不絕於耳,那緋紅顏色中似乎也染上了新鮮的血色。我隻是笑著,紅色的氣浪抵抗、翻湧、包圍住暴躁的火焰,一點一點,溫和地蠶食。

“喲……眼看著生靈死去……連同情也沒有嗎?聖潔的南衛,守護世界的南衛……”狐王眸光閃動,緩緩撫摸我的唇,突然低下頭,我略偏了下,那個吻烙在右腮。

“無情的人哪……”他柔柔地笑著,“如果死的是北星衛或小也……你仍能堅守住這顆心?”

“……你猜呢?”

“喲……猜不到耶……”

紅色氣浪隨著火焰的形狀扭曲,悄悄裹住Cynosure,他僵硬的姿勢漸漸和緩,緩緩地,張開眼睛。

藍色眼眸映上這紅色世界的一瞬間,狂風大作,火舌偏移——一彈指多少刹那——一刹舔上那端坐他方的,白衣少年!

槍聲響!

烏芙絲擋在梁今也身前,緊咬住唇,黑發狂舞,美得像妖,也像神。

滅妖槍擊上火焰,火舌仿佛能感覺到痛楚的活物,蠕動著退了回來。

白衣的少年張著一雙黯黑的眼,迎著風,迎著火焰,輕輕地笑。

“王上,我不願背叛你。但在你之前我已經承諾了別人。你說我的前世是東雲衛,守護生之晶的四方守護者。但我了解我自己,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如果我真的想要認真地守護什麼,絕不會是一塊石頭。”“王上,自始至終,我隻是想守護某個人。”

“轟——”紅色氣浪整個覆蓋住緋紅火焰,從天而降的溫暖濕潤代替了燒灼,劇痛徐徐消退,狼妖的叫聲漸弱,狼王猛然停手。

狐王長聲發笑,我退開一步,看著他輕舒水袖,挽發的手勢綽約得像一聲幽幽低歎。

“喲……擁有南衛強大的精神力,神仙的法術,還有人類的狡詐——溫,你說不定真的是天才——”

狐王退入火焰中,緋紅火焰與紅色氣浪翻滾糾纏,此起彼伏,狐王紅色的身形漸漸融入跳躍的紅色背景,那張臉孔在漫無邊際的紅色中白得淡淡反光,像是烈焰包圍中的一抹瑩,下一刻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向前邁了一步,遲疑著停住腳。

或許我該一劍殺了他……火焰中斷斷續續傳來狼妖的呻吟慘呼,這個男人一彈指間害死無數生靈……可是,他是梁今也的王……

Cynosure向我走來,周身包裹著紅色氣浪,保護他不被狐火所傷。我轉頭看去,在一遍單調熾熱的紅中看到一雙沁涼藍眸,真是一件賞心樂事。

前提是……那雙眼中不存在嚴厲的指責。

“他的力量被壓製了。” Cynosure冷冷地道,“讓我來。”

我苦笑了下,收攏抓握飲血劍的五指,看了看他伸出的手,無奈地遞過去。

Cynosure一把抓走劍,我急叫:“等一等。”

他沒有回頭,挺直的脊梁,藍眸直盯著幾與火焰融為一體的狐王。

“Cynosure,我不明白,你不該是這麼迂腐的人,你以前說過,這趟旅途很危險,既然要走,首要必須學會保住自己性命。你可以允許我吞下妖精的元珠,為什麼不讓我使用南衛的力量?你明知道,飲血劍在我手裏比你手裏更有用,你明知道,我比你更有把握殺死狐王——”

“溫!”他仍是背對我,平靜地舉起飲血劍,平靜地道,“那些話不是說給你的。”

“……什麼意思?”

“你不需要保護自己,因為我會保護你!溫——是我保護的女人!”

所有的聲音驟然哽在喉頭,我呆呆地張大口,看著他挺劍直衝入烈焰深處,包圍周身的紅色氣浪被奔跑拖出一條軌跡,像流星劃過天際,身後一抹淡淡的光痕。

像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心上經過,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我看著那個男人一劍劃開烈焰,露出狐王妖美的姿容,瑩白麵孔上微闔雙目,長而濃密的睫毛竟然也是深深的紅色……

北星衛,獨自背負著幾世的記憶,在所有人都遺忘的時候一個人堅持,很累吧?

飲血劍劍尖長出一尺亮白劍芒,金發在紅色火焰中翻飛,發尾高高揚起,那男子一劍搠向狐王心窩!

Cynosure,五百年前的小隻是天真軟弱的小女孩,你充當她頂天立地的神,為她保存那一份純真,很累吧?

斜挑的丹鳳美眸驀然大睜,灼亮紅光迸射,紅色氣浪迅速聚集在狐王前方抵禦,Cynosure一劍破開擋路的氣浪,側身前衝,紅光射在他左臂,一塊肌膚立刻變得焦黑,他不管不顧,仍是直刺狐王前胸!

……星星,溫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一個不懂事的自私女人,一路上要護我周全,很累吧?

飲血劍連著他的手臂一起沒入狐王胸前,Cynosure大喜抬頭,正對上狐王含笑的妖美雙瞳……

同一刻,緋紅火焰劇烈地扭曲跳躍,火焰籠罩的範圍飛快縮小,空間中像是出現一個吮吸火焰的黑洞,仿如活物的火焰瘋狂掙紮,終於掙不脫宿命的結局,隻數秒間,鋪天蓋地的火焰縮小成一朵,緊緊包裹住連在一起的狐王和Cynosure。

赭紅色的古戰場上出現數百名受傷或死去的狼妖,狼王連忙為部下療傷,灰藍色的天空下,他側首望了一眼。

盤膝而坐的白衣少年,垂到身側的右臂血流如注,微仰著臉,一雙眼眸像夜空般空蒙無邊,看不到一絲情緒。

他心愛的女兒持槍守在白衣少年身前,目光熠熠地望著父親,見他無恙,立刻轉頭盯住殘餘戰局,沒有半分遲疑。

真的是老了啊……這些出色的孩子……出色得令他感到恐懼……

尤其那個人類女子,不,那個擁有恐怖能量的人類女子……妖精不是比人類強嗎?為什麼他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能量,甚至妖皇……妖皇——

我驀然轉頭看向狼王,他心裏念叨的那個名字令我不由自主打個冷戰。

“妖皇”?下一個敵人嗎?我抬頭望著無邊天幕……這麼美的天空下……無休止的殺戳……

“刷——” Cynosure拔出飲血劍,退出火焰包圍。

狐王的紅衣上碎了一個洞,鮮血狂湧,他抬起一隻膚色晶瑩,纖長潔美的手虛掩住傷口,踉蹌向前幾步,站立不穩,一下跌倒在地。

詭異的是,即使如此狼狽,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仍是美得令人移不開視線,甚至,那種瀕死的拚全力綻放的哀豔,將整個天地都襯得華麗。

那一小朵灼亮火焰如今隻跳躍在他一個人身上,他掙紮著站起來,笑著,流著血,獨自起舞。

陽光仍是投在他身上,整個天地像是舞台,他是最美的優伶,紅衣曳地,水袖盈空,舞得像一片燃燒的,像一朵招搖了整個盛夏的蓮……

在這片名為古戰場的荒原上,所有人安靜無聲地看著絕世風華凋零的一舞。

亮得炫目的火焰漸漸微弱,血水隨著他的舞步在赭色地麵灑上片片緋紅,他突然開始轉圈,長長的衣擺飛揚起來,在低空擴散成一朵紅色的花。而花芯那個人,一圈一圈,顫抖、顫抖……

“王上!”梁今也的聲音打破這迷咒般的氛圍,“王上!”

我轉過頭,看他扶住烏芙絲肩膀,顫巍巍地站著,伸出手,似乎想觸摸什麼,挽留什麼,改變什麼。

狐王綿軟的腰肢猛然向後折,像是要折斷——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自發躥前抱住狐王無力的身軀,跪倒在地。

“對不起。”我低低地道,近距離看著那張蒼白的美顏,“這一句是替梁今也說的。謝謝你,這句是我欠你的,剛才的戰鬥,我知道你沒用全力。”

狐王輕輕地笑,笑的神態頗似梁今也。

“喲……不用謝我……我說過,看你值得我做到什麼程度……溫……比起南衛,我更喜歡你耶……”

“……謝謝。”我一陣哽咽,深吸口氣,努力笑了笑,“可惜這句話不是梁今也對我說的。”

“告訴小也……我不怪他。他是我養大的孩子,絕不會背叛我……”狐王眨著長而濃密的紅色睫毛,半掩住妖美的丹鳳眼眸,唇邊也綻開一絲淡淡笑意,“即使背叛我,我也不怪他……不過是一死……反正所謂狐王……隻是完美精致的傀儡……”

“王上!”梁今也大叫著,扶著烏芙絲跌跌撞撞走近,我抬頭看他,狐王一把握住我的手。

冰冷的、冰冷的手。

我忽然想起夜,不論人或妖,是不是所有接近死亡的生靈,都會冰冷到靈魂?

“喲……我活了多久呢?記不清了耶……無所謂啦……反正以後不再是……傀儡……不用……獨自一人起舞……”

微弱的火焰晃動了下,靜靜熄滅。

狐王頭向後仰,紅色的絲綢般的發絲揚起來,滑過錦緞般的白膚。

紅唇顫動,極細極輕,我聽到他最後一句呢喃。

“……寂寞啊……”

走到近處的梁今也陡然刹住腳,仰起臉,緩緩閉上雙目。

一朵花落在他臉上。

我驚訝抬頭,片刻前破開的雲層再次合攏,飲血劍打碎了慰靈歌的結界,卻無法消除古戰場萬年來無數死難者的怨念。淒,再次飄落。

靜謐的,紛揚的,很快這花將蓋滿整片荒原,天與地的舞台將隻剩下銀白。

銀白中的一抹緋紅……起舞……

“王上,一路走好。”

……

……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