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海拔:他的愛是給你的(1 / 3)

起步,就有天空的高度。

在尼泊爾語中,薩迦瑪塔峰(MT.Sagarmatha)有多種解釋,“天空女神”、“從海洋到天空”、“高達天庭的山峰”和“世界之巔”。在南池,這個名字就代表你將從開滿鮮花的村莊和山路穿越4000米以上的寂地走向冰雪覆蓋的世界之最。

EBC徒步線上的美景就是那些世界級的雪山,地質構造衝撞的震碎力量形成了喜馬拉雅山脈,由此誕生了世界上10座最高山脈中的8座,這些巨大的山體從西邊的道拉吉裏峰向東延伸,形成了尼泊爾與鄰國的自然邊界。薩迦瑪塔峰(珠峰)和卓奧友峰與中國西藏接壤,而幹城章嘉峰的多重峰頂與印度共有,逐漸增多的登山隊攀登這些令人敬畏的8000米山峰的曆史也反映了運動成功的重要性,那是人類能夠生存的最高極限。

從1921年第一次挑戰珠峰到1953年成功登頂,其間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珠峰在不斷增高,它的名聲也與日俱增,作為衡量國家及個人成就與戰勝逆境的同義語,尼泊爾的山峰已成為登山運動精英們的最終運動場。

外國人要徒步、登山,就離不開夏爾巴人。在尼泊爾開始旅遊業時,夏爾巴這一名字幾乎成了登山和徒步遊的同義詞,夏爾巴人一向以精誠團結和沒有派性著稱,協助登山也成了他們一項重要的經濟活動和收入來源。說起夏爾巴人為什麼是最高海拔的王者,這在那些喜歡透過浪漫麵紗看他們的外國人眼中無疑是一道謎。原來居住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夏爾巴人,在生理上已適應了高海拔帶來的嚴寒,由於空氣稀薄,他們的肺活量都大得驚人而血壓卻很低,血液中血紅蛋白的濃度卻高於常人,這保證了他們大腦的供血充足,抗缺氧能力強,肌肉伸縮有力,最適於爬山。同時夏爾巴人還有一雙神奇的腿腳,腳掌寬大,短小敦實,像有肉蹼的貓科動物一樣,走起路來又快又穩,大步流星,不知疲乏。那腿的屈伸也特別靈活,就像爬行的蜘蛛,不會被滿山凸起的石頭絆倒而受傷,他們的小腿和大腿自幼就因肌肉的過度牽伸而變成了彈簧樣的弧形。

對體格健壯、貧窮而富有冒險精神的夏爾巴青年來說,給登山隊、徒步者當向導和背夫是他們最好的出路。在傳統上,擁有犛牛的多少是一個夏爾巴人獲得聲望的來源和社會地位高低的標誌,不少夏爾巴人冒險在高緯度上奔走,就是為了多掙一些錢儲存下來,以備將來購買犛牛之用。擁有一群犛牛是那些想在社會上拋頭露麵的人所夢寐以求的事情,一些較為富有的夏爾巴人往往不屑去拿鋤頭和鐮刀,但隻要能帶上自己的牛群去高山牧場放牧,心裏便會感到特別踏實,認為那是最適合男子做的尊貴職業。我身旁的“星期五”帕桑曾期盼地對我說,等徒步旺季結束後他就會有足夠的現款來買第一頭犛牛了。他們會穿越國界,翻過5500米的囊巴山口直到西藏的定日,他最想買的是藏犛牛,那無疑是一個18歲的夏爾巴男孩最珍貴的成人禮。

有登山運動就必有風險,當災難襲來時,夏爾巴人也是處於隊伍最前列的,當外國登山探險隊員在他們的帳篷裏等待下一次衝頂時,夏爾巴人則在冰峰上來來回回地分程運送著裝備,他們時刻都處於危險之中,好多人就此死於雪崩、裂縫及滑墜。有旅行專家擔心長途遠足者會給夏爾巴人的生活方式帶來破壞和消極影響,讓某種純淨、獨特並具有野性的東西終結。如今的夏爾巴人也穿西裝、聽搖滾、上網衝浪、玩手機遊戲、發短信、在“臉書”上交友,但與他們一起走過路的徒步者都知道,他們的本質與早期給西方登山家留下深刻印象的祖先們的本質是一樣的,一個今天將領隊向島峰進軍的法國人費希爾笑著說:“夏爾巴人勇敢、快樂、爽快、沒有自卑感,依然保持著他們熱情、好客的本性,他們很容易為你講的笑話及他們自己講的笑話而發笑,但他們酗起酒來也很厲害的呀。”

我想著夏爾巴人一邊喝著拉克西燒酒,一邊聽著身旁的雪崩冰裂,那是何等的膽色與俠氣呀。

做上帝鍾愛的人

Be God’s Beloved Person

在“阿爾卑斯”客棧的早餐和飲茶中,我與伊戈爾、帕桑敲定了我們隨後多日的高海拔路段的行程。昆布地區有3條徒步線路,那些世界級雪山的最佳觀景點都分散在東、北、西三條線上的三個村子,分別是東線初空(Chhukung,4730m),最高點為初空山(Chhukung Ri,5546m),站在那裏你會感到世界第4高峰洛子峰(Lhotse,8516m)就在你的頭頂,第5高峰馬卡魯峰(Makalu,8463m)也伸手可及;中線即北線哥拉雪(Gorak Shep,5160m),最高點為卡拉帕塔山(Kala Pattar,5545m),那裏是看世界第1高峰的最佳位置,金字塔般的珠峰(8848m)和尖利的努子峰(Nuptse,7861m)異常耀眼,其終點是珠峰登山大本營(EBC,5340m);西線郭克優(Gokyo,4750m),最高點郭克優山(Gokyo Ri,5360m)則是看世界第6高峰卓奧友峰(ChoOyu,8201m)的最佳位置。當然這3條線路都是緊密相連的,整個總行程約130公裏,不過大多數的“催客”隻走中線,直奔EBC,或完成EBC的徒步後從中線翻越卓拉山口(Cho La,5420m)轉西線,由東向西通過比較好走。但我和伊戈爾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從西線向東線走,我笑我們怎麼像苯教徒那樣反著走,事實上經驗十足的“催客”都知道這樣不僅可以避開蜂擁去EBC的人流和團隊,而且還可以靜享那些巨大的雪山帶來的變幻無盡的姿態。我曾一直認為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俗世生活中的男女如同來自兩個星球的兩隻刺蝟,常常會因認知上的巨大差異而使彼此離得很近也傷得很深,但我沒想到在去珠峰的路途上我與伊戈爾竟是如此的默契,我說130公裏的高山徒步聽起來還真是很恐怖呀,我有可能半途而廢,就地陣亡。伊戈爾笑著說,“Pearl,如要看你是不是一個為上帝所鍾愛的人,你就必須要到那裏去。隻要有信念,你就能把事情做成。”

這或許也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去登山的原因吧!為搜尋那沉睡在自己內心底層的隱秘礦藏,為釋放那像野獸樣沉睡在自己身體深處的隱秘力量。當年當希拉裏站在世界最高時,他說我們征服的不是山,而是我們自己。或許也正是那個隻有靠自己的雙腿和意誌力去實現的每一步,才能使我們的身體與內心在不斷地對話,才能讓我們生命的能量在一點一點地積聚與完美。

與伊戈爾在清晨8點轉經南池貢巴一圈後,我們就從那裏起步,走入了那片美麗而激情的雪煙當中,那個超越了人類領域的眾神的領域。

伊戈爾照常背著他那瑞士猛獁象超級悶騷的50升銀灰色背包,外掛著他的雙登山杖和水袋。7天來他一直未剃胡須,他說他要走完全程回到加德滿都時再“剃度”煥然一新,我看他時好像在看一個從白走到黑的苦行僧巴巴,好在一路上他也用不著用一張俊臉去親吻誰,他喜歡用他那髒亂差的胡須去親吻湯湯水水的達爾巴,親吻石頭與經幡。帕桑呢,磨合了多日,他已變得比較活躍,至少我知道了他心裏的秘密。我們爬上屋後的山坡,沿著刻滿經文的瑪尼堆向右走,十幾分鍾後就出了鎮子。此時眼前的景色與7天前完全不一樣了,白雪覆蓋的珠峰和洛子峰迎麵進入了眼簾,“山”字形的阿瑪達布朗峰(Ama Dablam,6856m)俏立在山路的前方,看上去比珠峰還雄偉壯觀。夏爾巴人尊崇阿瑪達布朗峰為他們的神山,在尼泊爾語中它是“母親的項鏈”之意,而這座山就是進入珠峰大門的門柱。

按照HRA醫生的建議,在海拔超過3500米之後,每天攀登上升的速率最好為500米,故我們打算在高海拔行走的第一天,走到4000米以上的第一個宿營地都樂(Dole,4090m)度過第一夜。

鬧嚷嚷的桑納薩(Sanasa,3600m)是東西線的岔路口,我們在這裏與清晨出發的大部分人群分流,追溯著右下方流淌的大德河的波光,緩慢地爬上了昆比拉山(Khumbila,5761m)的第一個山埡口蒙拉(Mong La,3975m)。蒙拉有3間茶屋,金鷹在光禿禿的山丘上盤旋,寒風猛烈,但神奇的是這個小村莊竟是西藏絨布寺(Rongbuk)第5世轉世活佛桑吉多傑(Sange Dorje)的出生地,據說他用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飛越了喜馬拉雅山,在16世紀將藏傳佛教傳入了昆布地區。

中午時我們才下到大德河岸邊的佛子天加(Phortse Thenga,3680m),這裏有多家臨水而建的紅色屋頂的客棧,我們簡單地吃了一盤炒麵、添加了熱水後又繼續沿著山穀往通巴(Tongba,3950m)攀爬。

過橋、爬坡,又過橋又爬坡,道路蜿蜒穿過一片杜鵑花林和白樺樹林,光滑的白樺樹皮脫落在小徑上,如同一封封薄薄的光陰書簡,固執地保持著活著的姿態,灌木布滿山穀,瀑布四處飛瀉。在海拔較低的地方經常可以看見喜馬拉雅塔爾羊(Tahr)的身影,它們披散著金棕色的長毛,凝望著遠處狹窄的山脊,兩邊的山巒也是暖濕空氣滋潤的最後一片舒適之地。伊戈爾始終把鈷藍色的防風衣穿在身上,而我則不斷要根據高差和天氣的變化隨時在增減著登山服,生怕出汗太多打濕了內衣引發感冒,光這一點我就很佩服伊戈爾的體質與體能,他一直像士兵一樣踩著鼓點在勻速行走,不緊不慢,不增不減,不喜不悲,身體幾乎已能像夏爾巴人那樣自我調節著冷熱、高差。在路旁有一指示牌說從南池7小時可到達郭克優,但要知道那是指職業登山人的速率,一旦你擋不住雪線的誘惑走得太快,不期而至的AMS就會讓你早早地打道回府。

下午3點我們狀態良好地到了掩映在一片茂密林地中的都樂,都樂在普勒科那(Phule Khola)的入口處,村子被兩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分隔了開來。這裏有6家客棧,團隊喜歡住在溪流北邊的“雪人”客棧,我們則選了溪流南邊僻靜的“你好”客棧,這是徒步7天來我們到達得最早的一天,兩座5700米以上的雪山昆比拉與塔波切(Taboche)一南一北地環繞著這座河流村莊,一群卸下重物的犛牛也在此吃草休憩,它們眼睛旁的毛色黑白分明,還有超萌的水滴狀。帕桑說犛牛最高可爬到6000多米的地方去憩息,它們的胸部發育得異常壯碩,氣管又很粗短,和狗的氣管差不多,因此能適應頻速呼吸,能適應海拔高、氣壓低、含氧量少的高山冰原。我知道帕桑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成為一群犛牛隊的主人,我就捧著一杯熱熱的犛牛奶對著一頭有著黑緞子般長發的“高富帥”犛牛大喊了幾聲“Yak”,結果竟招來了兩隻小的瞪著兩對牛眼很不屑地看著我。讓我感到開心的是,一路上我並沒有之前一直擔心的高原反應,或許我也長出了短粗的氣管吧,那一夜我枕著雪水融化的潺潺聲睡得很踏實,竟然還甜蜜地做了一個美滋滋的春夢。

清晨7點,迎著讓人頭腦清醒的冰風,我們精神煥發地走出了都樂河灘,沿途的景色開始大變,我們進入了夏爾巴人的高山放牧地。

夏爾巴人的居住區有兩種不同的形態,即固定居住區(主村)和夏季居住區(棚屋),主村常年住人,建有主宅,存放著大部分家產和所有珍貴財物,也是歡慶宗教節日的聚集地;棚屋則多位於森林線以上的高山牧場,那裏的房屋麵積小,家具陳設簡陋,主要是夏季放牧時使用,那些小村落的棚屋都是季節性的,一旦冰雪封山時他們就會帶著牛羊群返回主村。帕桑提醒我說,都樂以上的小村落都是他們的夏屋,常常隻有幾戶人家,兼做供徒步者留宿的客棧,出發時得把水壺的茶水灌滿,免得到時很難加到熱水。

我們一直沿著陡峭又貧瘠的山丘爬坡,矮小的灌木叢星羅棋布地生長在凍土原地帶上,在這條人跡罕至的高山大峰、高寒荒漠之地上,我們相遇得最多的除了無邊的寂靜和孤獨,就是有著碩大體格、從容不迫風度的褐黑色犛牛,那些長著紫色、紅色漿果的刺柏、針茅、苔草、莎草等高寒植物無疑都是犛牛們的主要食物,而善走陡坡險路、雪山沼澤,能遊渡江河激流的犛牛卻全身都是寶,夏爾巴人喝犛牛奶、吃犛牛肉、燒犛牛糞、披犛牛衣、住犛牛帳篷,犛牛如老馬一樣還有識途的本領,總能避開陷阱擇路而行,故“高原之舟”常常也是徒步者的前導。

在馬切莫(Machhermo,4330m)村落小憩時,我們看見一排石砌的圍牆裏僅有5家夏爾巴人用鬆木蓋的木屋,一家國際背夫組織的救助站(Rescue Post)。那家迷你的救助站很管用,主要為患AMS的徒步者和背夫提供緊急治療。帕桑在這裏給我們講到了雪人的傳說,說1974年的時候一個雪人在這裏殺死了3隻犛牛,還襲擊了一個夏爾巴牧羊女,讓我上廁所時一定要睜大眼睛,雪怪喜歡在幽暗的光線下突然出現。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神秘的動物中,最讓人著迷神往的就是傳說中的喜馬拉雅山雪人,當你對雪人產生懷疑的時候,一定不要忘記那些嚴肅的支持者。1951年,埃裏克·希普頓(Eric Shipton)在蒙朗子冰河拍下了一張雪人的照片;1986年,第一個征服了世界上14座頂峰的人萊因霍爾德·梅斯納爾聲稱在中國西藏看見了一個雪人,並以此寫了《我的探尋雪人之路》一書。夏爾巴人甚至把雪人稱為“夜帝(Yeti)”,意思是居住在岩石上的怪物。他們總是那麼信誓旦旦地深信不疑,這更讓我對來無影去無蹤的雪怪充滿了一種無比神奇的想象。

繼續爬了2個多小時後我們到了山脊上的龐卡Pangka(4390m),世界第6高的卓奧友峰(Cho Oyu,8201m)第一次映入了我們的眼簾。卓奧友峰位於珠峰以西的32公裏處,被夏爾巴人稱為“綠鬆石女神”。1954年,奧地利人蒂奇(Tichy)在6名夏爾巴人的協助下,第一次不使用人工氧氣而完成了人類在8000米以上山峰的首次登頂。

登頂後的蒂奇喜不自禁,他說那是一種以前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的完全和諧的感覺,一種幾乎不是塵世間的喜悅感覺,即使是凍傷了幾根手指頭也值得。由此卓奧友峰又被稱為“喜悅之峰”,它那像一把打開的孔雀扇羽的優美姿態,吸引了無數登山家沿著它華美的皺褶不斷地攀登、駐足。

小巧的龐卡就鑲嵌在波狀的郭宗巴冰川(Ngozumpa Glacier)的末端,郭宗巴冰川從北邊的卓奧友峰流瀉而下,一直綿延了20公裏,成了喜馬拉雅山脈最長的一條大陸性冰川,1995年,一個徒步團隊在龐卡避風紮營時,一場突發的雪崩讓全部人員遇難,我們沿著郭宗巴冰川的右側喘息著走了3個多小時,在日落時才到達冰湖邊的郭克優村(Gokyo,4750m),我第一次感到呼吸異常地困難,身體完全透支了,一頭倒在“郭克優風景”客棧的小床上就不想再動了。

郭克優村的7家季節性客棧都背靠堅硬的郭宗巴冰磧層,麵朝晶瑩的雪山、臨湛藍的大湖而建,食宿條件好風景又優美,作為一個漫遊者,從低海拔的溽熱河穀上升到清冷寂靜的冰山荒原,在感覺到地理階梯上升的同時,也能感覺到某種心靈境界的提升與淨化,而複雜多變的地理從來就是與多姿多態的文化相關的,它往往演繹著別樣的人生與別樣的生活方式。我們客棧的主人一邊照顧徒步者一邊照看著犛牛,黃昏時那些毛發蓬鬆的“巨人”就踩踏著湖邊狹窄的石子小路歸家了。男女主人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相同的曲調,把背筐裏搜集回來的犛牛糞便碾成粉,再揉捏成桃酥樣的糞餅拍打在木屋的牆上晾曬,那就成了供我們這些寒冷的徒步者取暖、用餐的燃料。在冬天來臨時他們又驅趕著犛牛馱著一袋一袋的糞餅回到主村,那些天然的糞餅又成了施放在土豆地、青稞田裏最好的肥料。我們在客棧遇到的一對法國情侶已在郭克優村住了1天,他們邀請我們明早一起去爬郭克優山拍日出。事實上珠峰大本營的過度擁擠、商業化與床位緊張,讓資深的“催客”和攝影家們更願意選擇位於珠峰臂彎裏的郭克優西線來徒步和攝影。

西線的特點就是湖泊多,郭克優村坐落在第三湖大德博卡裏(Dudh Pokhari)湖邊,與湖水緊緊相擁,僅在郭克優村前後就有5個湖泊,一個個的高山冰湖蜿蜒在藍天下的冰磧雪山之間,美得讓人感到已不太像地球上的景色。

落日的餘暉灑滿喜馬拉雅山的南坡時,大德博卡裏湖泛起了一片奇異的藍光,輕柔的水汽慢慢升起,布滿湖泊的冰石漸漸淡出,雲霧填滿了郭宗巴冰川槽,無憂無慮地在水天之間轉悠,漫溢,騰起,消散,那純淨的湖水,仿佛精靈王子般安靜地守護著村子,白雪在山上閃爍,與世隔絕的國土上一個腳印都沒有,一切又恢複了創世紀初始時暖融融的原貌。伊戈爾說這就是他尋找的香格裏拉,與心愛的人在純淨的天空下牧馬飲風,一起聽湖水輕拍水岸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裏做愛歡喜,生兒育女,任由月光灑滿全身。他說這裏的景致和他在歐洲爬過的山峰都大不一樣,荒遠、原始,沒有人煙,不用修飾,如同人類初始時期亞當與夏娃生活的無憂園。我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望著遠處的冰山,幻想著在春暖花開、冰雪融化的日子,在那些巨大的冰川石下的蔚藍海子邊,用稀有的喜馬拉雅香榧木雕刻布滿菠蘿紋的佛陀像,在厚實的雪鬆木雕版上拓印風馬經幡,去到來日的山埡口上隨風播撒。那是我們在這個塵世間顯得過分美麗的一種想象,但隻要你熱愛這片寂地並置身在它的懷抱,你就會忘記時間的存在,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出這種沒有俗世煙火的想象。

沒有想象與直覺就沒有超越與璀璨。

才清晨5點,我們就係好風帽、紮好護膝向黎明中的郭克優山頂(Gokyo Ri,5360m)進軍,那裏有我們期盼了10天的4座世界級雪山的日出。

從郭克優村出發要往北爬高610米的亂石小路才能到達山頂,我們頂著割麵的冰風混在各國徒步者當中,向頭頂上那個禿子樣黑乎乎的山巔慢慢蠕動。

盡管在尼泊爾行走了一個多月,但我還是第一次在這種高度的海拔上爬山,黎明時的空氣稀薄,呼吸急促得難受,每走十幾步就要停下來緩一口氣,像一條凍僵的小蛇一樣步頻很慢,步幅也很小,小到每步隻有幾十厘米,像在月球漫步一樣。或許是缺氧的原因,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漂浮的零重力空間內,大腦一片空白,內心一片澄明,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妙,眼前不時飄來寵物小斑、親人母親、哥哥的身影,我想升天入定、進入涅槃的三摩地境界一定就是這樣,那些消失已久的溫馨回憶一個個都隨風湧了進來。爬了90分鍾快到山頂時,天空一下就被霞光點燃了,剛才還是幽暗的山體,刹那間就像出爐的鋼花一樣金光燦燦,雲蒸霞蔚,我被那超乎想象力的景色震得目瞪口呆,就地靠在那對法國情侶腳邊的一塊石頭上停住了,多數從中線過來的“催客”也都是靜靜地看著,那一刻好像時光就此凝住,從無止境的過去延伸向永無止境的未來。

在郭克優山頂上看珠峰,甚至比在EBC看得更完美,4座8000米級的雪山,馬卡魯峰(Makalu,8463m),洛子峰(Lhotse,8516m),珠峰(Everest,8848m),卓奧友峰(Cho Oyu,8201m),紫氣東來般地從東向西氣勢磅礴地一字排開,郭宗巴冰川則像一滴晶瑩的淚珠橫臥在巨大的雪峰之間,我們腳下的大德博卡裏湖如同一麵波光粼粼的魔鏡映射著近處的法拉波切(Pharilapche,6017m)和塔波切(Taboche,5649m)雪山。這裏好像一部最具現實感和美麗的天空電影,我仿佛聽到了雪的呼吸聲,聞到了雪的氣味,感覺身體潔淨得像一片輕飛的羽毛,那時再好的相機也無法拍出那樣的場景與感受,就像一首歌裏唱到的“沒有什麼可與你相比(nothing compares to you)”,隻有你真正地站在那裏,才會明白天地萬物均有靈性,自然大美而都不言。

帕桑人很好,看完日出下山時執意背著我的相機包,輕裝的伊戈爾則如腳踏風火輪的哪吒輕盈如飛,他的身形像山魂那樣健美,有一種流動的韻律和節奏,拖在後麵的我不禁很文藝地琢磨,這個家夥先前幹嗎非要自討苦吃地背著個悶騷的大背包呢?!身體輕盈才能讓心靈飄逸呀。

我們融進了初升的溫暖陽光裏,從郭克優村往北再走7公裏,3個多小時的路程,經第四湖、第五湖,即可到達卓奧友峰的登山大本營。在每年8月的月圓之時,印度教再生族的每一個成年男子要慶祝他們的聖線節(Janai Purnima),他們會前往聖湖或聖河中進行聖浴,更換佩戴在脖子上或手腕上的紅色聖線,那時居住在低地的印度教徒也會成群結隊地跋涉多日,來到郭克優的5個聖湖朝聖,他們會吹響優美的牛角號角,用冰冷的雪水洗沐著自己的身心。由於卓奧友峰的登山大本營僅對登山隊開放,故大多數的“催客”就此會從郭克優村折返,我們也開始重新整裝出發,要橫穿4公裏寬的郭宗巴冰川,從西線轉向中線。

從郭克優村往下走約1小時便到達了第二湖塔波切(Taboche Tsho,4710m),一大群稀有的栗鴨常年棲息在甘洌的水邊,穿過湖邊的一段碎石堆路後,我們開始體驗最刺激的徒步時刻——雪地穿越。這是一條荒僻的中轉小路,冰雪常年覆蓋在郭宗巴冰川之上,冰川上的小徑每年都會隨著季節的變化連同融化冰雪的移動而有所變化,不僅犛牛馱隊無法通過,徒步者也麵臨著滑墜的危險,而在這條危險之路上的唯一路標就是那些石塚和前麵走過之人留下的腳印。那對法國情侶就此和我們分手,女孩已有輕微的高原反應,他們會沿著原路一直下到龐卡(Pangka,4390m),從那裏穿越努阿(Nha,4400m)的兩個高山牧場,再沿著大德河下行到佛子(Phortse,3810m),從佛子轉向中線的龐波切(Pangboche,3860m),這樣走海拔相對低一些,身體的反應也會好一點,不過這得繞行一大圈,多出2天的徒步時間來。我想在徒步中對同伴的信任相當重要,一次意外的失足、一塊搖晃的岩石、一個自私的舉動、一個不明就裏的人,都會帶來嚴重的後果。當時如果沒有伊戈爾在身旁像座靠山般給予我邊城警長才有的那種爆發力量,我是斷然不會走這條讓人不寒而栗的捷徑的。

每天通過雪地的“催客”隻有寥寥十餘人,氣溫也降到了“亞零度”,我們的腳踩在冰層上時不時發出嘎吱嘎吱聲,那感覺就好像在與白雪談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雪花也在隱約地呻吟,我們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翼翼,很像幾隻微小的昆蟲在冰河的內部爬行。我問伊戈爾看過《冰河世紀》嗎?我說我們現在走在的就是2萬年前就覆蓋在地球上的冰川之上,而在冰河中行走就如同一種賭博,賭注便是自己的生命。沒想到伊戈爾竟露齒一笑說:“那你就是快嘴的樹懶希德,我是喜怒無常的長毛象曼尼,不過我可是心甘情願地跟你走在一起的。”

我們走著走著就突然發現一個徒步者一下就滑到了十幾米外去,嚇得我的心髒都快停止了跳動。嚴寒的天氣讓人的手腳已經完全麻木,身體也變得僵硬不靈活,而冰是睡著的水,又快又滑,那些暗藏的冰穴就是最可怕的陷阱,任何一個不小心的滑墜都會讓人直接凍在了冰窟裏,這裏有的是將一切都變成冰的能力。

那個小團隊的向導打算用登山繩把那人拉回來,還好終於拉回來了,有驚無險,沒什麼損傷。他們看到我們站在旁邊等,就讓我們先走。伊戈爾叮嚀道:“Pearl,一定要抓緊我喲。”我就一直死死地抓住他,像抓住一隻上帝之手。我一直沒來得及問伊戈爾在當特種兵時幹過些什麼,但我想起我剛學英語時看《冰河世紀》,搞不懂那3個怪異動物英雄們說的話,聽力老師就讓我們反複聽,說是考點難點。“我不希望我們因為‘不得不’而在一起,我希望我們是因為想在一起而在一起(I don’t want us to be together because we have to,I want us to be together because we want to)。”此時我靈光閃現地想起這句話,是因為有一些頻率剛好與你產生共振,而某些話很容易就走進了你的心裏。我想到我第一次在加德滿都相遇伊戈爾時,他像德國隊的穆勒那樣上演了一次奇妙的帽子戲法,我們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家咖啡吧的名字叫“Ever”,或許咖啡吧的主人想到的是咖啡能夠賜予給咖啡客的就是一種叫“曾經、這以前、究竟、到底、永遠”的感覺吧。

人們相遇,情愛產生。情愛就是一種不期而至的時光,一段可歌可泣的旅程,是審美是想象是兩情相悅,真愛不一定非要戀人,兄妹之間、朋友之間、人與動物之間,也是真愛。好比迪士尼的動畫片《冰雪奇緣》,它顛覆了我們對男女“真愛”的慣有思維,小雪人奧拉夫為心髒結冰的安娜不那麼快被凍死點燃了壁爐,它並不知道自己靠近火就會融化,它開始融了,但它說“有些人是值得我融化的”。

性愛與真愛的區別也在於,性愛有時會像花兒一樣很容易就凋謝了,而真愛卻會像咖啡像暖爐一樣讓人永遠不會鬆手。

沒在4700米高度上的雪地裏走過的人,很難想象穿越冰川有多驚險。在大約走了1小時後,我們欣喜地看見了從中線過來的兩個冒險家,那種相遇的歡欣鼓舞如同見了親人,這說明雪路是安全且暢通無阻的。

我們花了3個小時的時間橫跨了郭宗巴冰川,饑寒交迫,看見冰川旁的第一個村子塘那(Tagnag 4700m)時,我的眼淚都出來了。

塘那隻有3家客棧,床位不多,相當於從西線轉中線或從中線轉西線的一個半路客棧。這裏很荒涼,散發出一種美麗的孤獨的味道,難得一見的寬闊草場鑲嵌在冰河邊,山坡上鋪滿了地毯似的小草,叮咚的雪水滋養了枯黃草地上的成群牛羊,那情景頗像一部美國的西部片《與狼共舞》。我們住在紮西友誼客棧(Tashi Friendship Lodge),住下後我趕緊要了3碗扁豆湯,我們3人一人捧著一碗湯暖著已凍僵了的雙手。客棧主人給了我們幾小塊奶酪,這是夏爾巴人補充能量的“巧克力”,他們將攪拌出黃油後剩下的油奶煮幹,再分成小塊在席子上曬幹後就成了高熱量的奶酪。米白色的奶酪幾乎可以永久保存,夏爾巴人外出放牧時常隻帶幾塊奶酪就上路了。伊戈爾和帕桑把奶酪放在嘴裏嚼得很帶勁,他說在克羅地亞有50多種不同的奶酪和甜點,最極品的是篝火烤肉、達爾馬提亞熏火腿、羊奶酪和奶酪鹹糕,他砸吧著嘴說著那些美食時,我那低血糖的頭一下就出現了一陣眩暈,口水也快流出來了。事實上在徒步中讓“催客”們感到最難受的往往不是高原反應,而是體能消耗得非常大,人們時常都處於又饑又餓當中,日複一日能吃著的就隻有豆子湯、鹹菜、土豆這樣的達爾巴食物,新鮮蔬菜、水果、鮮肉、鮮魚這些一說起來就讓人的舌尖發顫的美味東西,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奢侈品和夢中“情人”。

這一晚我們3人擠在一個多人間裏,加一個自帶的羽絨睡袋,感覺也沒想象的那樣寒冷了。半夜氣溫已降到了零下-7℃~-8℃,我被活生生凍醒了,估計睡一覺得消耗掉好多脂肪吧,隻能權當減肥了。房間裏燒著取暖的牛糞散發出嗆人的煙味,讓人呼吸感到愈發地困難。即使是在理想條件下牛糞也不可能充分燃燒,更何況在這個海拔4700米氧氣明顯不足的小屋裏。伊戈爾和我換了床位,讓我移到窗邊去睡,這樣離門外的新鮮空氣更近一些。荒原裏嗚咽而過的風,讓我想起《與狼共舞》中獨守在邊境偏僻哨所的鄧巴中尉,他想尋找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於是騎著馬來到了西部印第安人的營地。與他同樣孤獨的還有一匹狼,那匹狼孤獨到每天看著他做什麼,有時還跟著他一起跳舞。

不過長久的孤獨,也給了鄧巴大量的時間來寫日記,深深吸引住他目光的是荒原的壯美和那個叫“揮拳而立”的印第安女人。當我無法入睡如此漫無邊際地遐想時,突然覺得夏爾巴人就好像這個現實世界裏唯一僅存的“印第安人”一樣,他們在遙遠的喜馬拉雅邊界上獨自過著平靜而單調的生活,與世無爭,而我和舉手投足如同邊城警長的伊戈爾長途跋涉來到這裏,漫長而又疲倦,但我們卻聽見了來自山穀和心間的回聲,我們用光陰的鐮刀收割著寂寞的靈魂,我們渴望的或許就是身旁這無邊無垠的蒼天原野所能賜予給我們的寂靜天堂。

早上一覺醒來的時候,窗欞上飛貼著美麗的六棱冰花,掛在繩子上的毛巾已被凍成了一塊冰片,我們睡覺時脫下的靴子已經凍得堅硬,敲起來梆梆有聲。客棧主人讓帕桑多加了些蜂蜜在我們泡的紅茶裏,又多備了3個藏式麵包(Tibet Bread)讓我們帶在路上。今天我們要翻喜馬拉雅徒步線上海拔第二高的山口,那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徒步山口之一,5420米,夏爾巴人叫它“卓拉山口(Cho La)”,意即“飛天仙女”,而飛越仙女之境的6公裏長的荒山小道上,是沒有任何人煙的。

一出塘那,我們就進入了一個采石場般的巨大亂石堆山穀,四處堆積著的煙褐色崩石如同核爆炸後的災難現場,走在其間很難看見道路,如果沒有背夫帕桑在身邊老馬識途地帶路,沒有那些像小人樣頭頂碎石的瑪尼堆的指引,走著走著就會走錯了路,恐怕我們就要困死在這迷宮裏了。這段山路異常崎嶇難行,加上海拔已逐漸拔高到5000米,背著背包走在前麵的帕桑已顯得非常吃力。背夫也是人,在極高海拔上負重,他們也會出現高原反應和體力衰竭,更不用說伊戈爾和我了。寬闊的峽穀裏靜寂無聲,再也聽不見下麵冰河水的咆哮聲、犛牛群低緩的哞咩聲和高原上三角楊樹葉發出的鼓掌般的啪啪聲,一切的聲音都在這深淵般的空間裏被吞噬了,剩下的隻有我們那粗細不均勻的喘息聲和拖遝的腳步聲。當我們卸下背包躺在一塊崩石上回望這個山穀時,伊戈爾掏出了他的iPhone拍了幾十秒的視頻。我第一次聽見他在用他的母語克羅地亞語邊喘息邊激動地咕噥了幾句話,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回頭對我說那是《聖經》中的一句話:“你是奇妙和力量的創造。”事實上這個核爆似的雲堆山穀異常美麗,看起來就像美國宇航局“好奇號”拍攝到的火星上有疑似“蜥蜴”生存的場景。荷蘭的火星1號曾麵向全球招募去火星上的永久居民,據說由於技術手段還不能將誌願者從火星送回地球,因此前往火星的誌願者買的都隻是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票。我問伊戈爾在特種兵時都幹過些什麼?救人還是殺人?救災、反恐還是打仗?伊戈爾笑著很老實地說隻是各種極限訓練,奔跑、攀岩、潛水、搏擊,打詠春拳,應急救援,在人的體能和精神快崩潰時拚力一搏,在殘酷考驗時保持微笑,鎮靜自若。我說那我們倆就不需要跑去400光秒遠的火星移民了嘛,我們就在此做兩隻萌翻了的“史前動物”閑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