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過完核爆山穀後,就是一道陡直上升400米的長坡,那裏一直通到讓人頭暈目眩的卓拉山口,400米的海拔高差雖然聽起來並沒有爬多高,但實際上這段路是我走過的最讓我傷心、最讓我崩潰的極限,想撤退都沒有退路。在5343米到5420米這最後的70多米高差中,常年的冰雪覆蓋著山口兩側的山徑,我的頭爆炸似的疼痛,感覺心跳加速得如同鹿撞,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每走一步都在打滑、掙紮。帕桑接過了我手中的登山杖,試圖幫我減輕一點負擔,伊戈爾則在後麵手腳並用、半推半拉著對我說:
“Pearl,咬著牙走,用牙咬著雪走,用眼睛來走。”他的力量激蕩在空氣裏深入到地下,那時無從選擇,無法回頭,回頭還是同樣的大山大壑,而咬在我們齒間的就隻有一種東西,它攪動著我們身體內部的所有能量,隻有通過折磨自己的肉體才能得到支撐,那種東西就叫意誌。
寒風雪坡的頂端就是經幡飛舞著的仙女——卓拉山口,我們從7點出發,整整爬了3個半小時才到達那裏。在刀鋒一樣的山頂上拍照的人擠在一起,我像一條被從海裏拽出來的八爪魚一樣,全身癱軟,一屁股跌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禁不住喜極而泣,“超人”伊戈爾比我更慘,他鐵砣樣的背包如影相隨,根本沒有任何人可幫忙、解困,他也和我癱坐在一起,但卻愛憐地拍了拍我鼻青臉腫的臉頰,我看到他手上的集思寶高度表上顯示出一連串我們走過的數字,5343米,5400米,5420米!上帝呀,你賦予了我們一種怎樣的力量呢?我們把我們的肝腦、我們的炙熱、我們的喘息、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愛意全都赤裸著獻給了你!
在卓拉山口我們極目眺望著東南方的卓拉子山(Cholatse,6443m)、阿瑪達布朗峰(Ama Dablam,6856m)和西邊的郭克優冰川、法拉波切峰(Pharilapche,6017m)、卡久峰(Kyajo Ri,6186m),它們以那魅力超凡的空間和令人眩暈的視野繪就了一出極端狂放又令人折服的壯闊之景,我們的思維化為了結晶如一陣冰風,我們的身體隨著四周的冰片盤旋而上。在自然麵前,我們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卻又如此的堅韌與頑強,登頂並不是為了征服,而是為了超越,超越我們那與生俱來的懦弱,突破我們身體裏那深層次的潛能。
從卓拉山口下山時還有很長一段雪坡要走,雪坡對膝蓋的磨損會很大,伊戈爾幫我調整了一下佩戴的護膝。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背包裏除了帶有GPS、睡袋,還裝有些什麼神奇的東西,而這時他拿出來使用的那對簡易冰爪就起了絕佳的固滑、省力的作用。其實從亞得裏亞海岸邊出發時,他就裝備好了登山行頭,打定了主意要一人走完EBC的所有徒步線的,我想即使沒有遇到我、順帶捎上我,他也會把自己扔進一種全新的挑戰中的,而這樣的高度也遠遠超過了歐洲大陸第一高峰勃琅峰(4810m)的高度。
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下到了卓拉山腳的宗拉村(Dzonglha,4830m),其實翻越卓拉山口的兩側,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都是很累的。宗拉僅有兩家客棧,床位也不多,條件極其簡陋,與塘那一樣是中線轉西線的半路客棧。我們要了3杯濃濃的奶茶就著藏式麵包和我帶的四川榨菜吃了個簡餐後,決定再走兩個多小時去到被稱為“避暑山莊”的龍波切(Lobuche,4930m),那裏以前曾是夏爾巴牧羊人的夏季棚屋,現在是上下通過珠峰大本營的一個商業化了的宿營地,條件相對要舒適些,許多“催客”都會在那裏休息。
隨後的山路我都處於小高反狀態,極度的疲累與失氧讓我走得騰雲駕霧、深一腳淺一腳的,一呼吸就可見到清晰的霧氣,氣溫至少也有零度吧,是人是仙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熱鬧的龍波切在鬆散的龍波切冰川(Lobuche Glacier)旁邊,有八九家大型的木屋客棧,各國徒步者在此雲集,成群的犛牛也把這裏塞得滿滿的,周圍的環境又冷又亂糟糟的,帕桑就帶我們去了村落最頂端的一家又小又溫馨的“回聲客棧(Eco Lodge)”,其他客棧都是用木材建造的,隻有“回聲”依然保持了夏爾巴人傳統的石屋結構,房間裏鋪著藏式地毯,起居室的火塘裏燒著暖烘烘的牛糞,抬頭即看見兩座刀鋒樣尖利的雪山努子峰(Nuptse,7861m)和洛子峰(Lhotse,8516m)就在窗外的頭頂上閃耀,我們身上穿的TNF羽絨服就用的白色努子峰“Nuptse”做的Logo,它的創始人就是兩位狂熱的徒步者,而珠峰則像天後般頗具大家風範地在兩山之間溫婉地隱現、佇立。
從中線直接上來的“催客”,大多要在龍波切休整1天,有人興奮地去東邊的昆布冰川做海拔高度的適應性練習,有人激動地在火塘邊的留言牆上掛了一條很好玩的橫幅,上麵用中文紅底白字地寫著“妹子哥愛你”,這讓那些穿越了EBC或正準備穿越EBC的“女漢紙”、妹子們看到一定會很感動。印第安人取名字時會與他們當時經曆的生活情景有關,比如智者叫踢鳥,酋長叫十熊,女人叫黑披肩,小孩叫很多微笑,猛男叫風中散發,寡婦叫握拳而立,那匹狼叫兩隻白襪,每一個稱謂都帶有它獨特的含義,我問少年帕桑知道條幅上的意思嗎?他嗬嗬笑著點了一下頭。在龍波切可以喝到拉克西燒酒和珠峰啤酒了,盡管HRA的醫生警告“催客”們不要因為高興而在如此高的海拔上飲酒,但我還是膽大妄為地為身邊的兩個騎士開心地點了一小杯。要知道我們可是穿越了雪線,從冰山雪峰上爬過來的呀,雪山上的每一道凹槽,每一條冰舌,甚至每一片花崗岩,都是時間疊加在一起的,都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別人都不曾費心走那麼遠,別人都覺得尋找太麻煩,所以很少有人到過那裏,很少有人發現過它的美麗,而此時陽光如同水晶般穿透了我狂野的心靈,我心裏最美麗的地方正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
我想大多數的人在海拔快5000米的地方是很難睡得踏實的。清晨8點我們出發時,我覺得整個人像踏在棉花上一樣頭重腳輕,步履如同剛會走路的孩子一樣踉踉蹌蹌,而今天我們則要向EBC衝刺了。
從龍波切到哥拉雪(Gorak Shep,5160m)的距離並不長,往北麵走約6公裏遠的路程,但一路沿著昆布冰川(Khumbu Glacier)和山壁之間的狹窄溝壑上行,有很長一段,路特別難走,上下起伏很大。帕桑說夏爾巴人有句諺語“4000米以上不長樹,5000米以上不長草”,沿途的地表上已經沒有了植被,到處都是裸露的岩石和幹涸的沙土,這不僅增加了在高海拔上步行的難度,同時,沒有植被導致空氣中的含氧量減少,這使徒步更加吃力、艱難。
我們一路蛇行了30分鍾後,往路左邊的一條小徑拐進去幾分鍾,就近去拜訪了“意大利金字塔”(Italian Pyramid),這座由意大利著名登山家奧古斯蒂羅(Agostino)和地質學家阿蒂托(Ardito)於1990年建立的研究站,最初是用於測量珠峰與K2的精確高度的,奧古斯蒂羅於1954年首次登上了世界第2高峰喬戈裏峰(K2),現在這裏則主要用於珠峰環境保護、大氣變化、登山技術及海拔高度對人體的影響等研究。科學家們住在金字塔旁的8000米客棧(8000Inn)裏,幾隻守衛的藏犬會對過路者咆哮一通。
研究站在白天對徒步者開放,不過可別指望碰到哪個古怪的科學家或有哪個太空高人來指引你參觀。那座引人注目的玻璃金字塔像來自外層空間的神器一樣聳立在空氣稀薄處,讓我遐想著那裏或許就是人類災難來臨時,逃生的卓明飛船前往太空的起飛點,或者是《地心引力》的女主駕駛神舟飛行器再入大氣層的降落地。
回到主路上後我們繼續在亂石堆裏爬升,下降,再爬升,再下降,一個個的坡頂在視線的盡頭等著我們,珠峰被洛子峰擋住了也看不到,哥拉雪好像遙遙無期。
哥拉雪是中線上最後一個宿營點,所有的物質皆靠犛牛隊運送來此。在4~5月繁忙的登山季節,從珠峰南坡登山的探險隊都要在哥拉雪進行最後的補給,在1952年,瑞士登山隊曾將登珠峰的大本營建在此地,但遺憾的是以登頂失敗而告終。哥拉雪隻有6家客棧,一直以床位緊張、物資稀缺著稱。3小時後我們到達群峰環抱的哥拉雪時,先行一步到達的帕桑已在“夜帝”客棧(Yeti Resort)為我們訂了一個“薄如紙板”的房間,房間的木板牆縫隙很大,不僅透光還透風,但能“搶到”房間已算很幸運了,下午晚到的“催客”們就隻能裹著睡袋睡在餐廳的坐墊上或起居室的地板上了,不過不管睡在哪兒,每個人心中期待已久的高度就要來臨了。
通常“催客”們會選擇中午輕裝去珠峰大本營(EBC),往返4個多小時,傍晚回到哥拉雪休息,第二天一早再爬1.5小時的山,去到卡拉帕塔(Kala Pattar,5545m)看珠峰的日出。
我們放下背包,隻帶了水和巧克力就沿著昆布冰川側磧鬆動的碎石小路向EBC慢慢前行,途中相遇了一隊來自英國的“夕陽紅”隊,老人們銀發冉冉,步態舒緩,從盧卡拉機場走了十多天才到這裏,不得不心生佩服之心,暗想我如果到了他們這把年齡,可能早就沒有穿越EBC的“熊心豹膽”了。
事實上一個身體健康、事先已適應了高海拔的徒步者是可以在三四天內走完從盧卡拉到EBC的全程的。我見一個背夫還為他們背著一口亮閃閃的鎂鋁製小箱子,就很好奇裏麵裝的是什麼法寶,製氧機?急救袋?電影機?滑翔傘?
EBC位於昆布冰川的最北端,一條白色的冰帶與視線盡頭的珠峰相連,盡管一路輕裝,但進入EBC的路相當難走,大部分的冰麵被碳色的灰土、粗糙的礫石和花崗石覆蓋著,偶爾會有一兩塊半透明的、泛著羊脂玉光澤的冰麵裸露出來。很多時候我們都是不斷在冰川堆石區穿行,個大體肥的藏雪雞、鼠兔偶爾也會蹦跳出來,用很萌很天真的眼神看我們一眼,然後閃隱在迷亂的堆石區中。起初以為自己還走在碎石路上,直到看到碎石下的冰層,才恍然大悟,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向東拐走在了昆布冰川之上。
據我們剛經過的“意大利金字塔”的報告,大約95%的喜馬拉雅冰川都在不斷融化,昆布冰川則是衡量喜馬拉雅冰川變化的主要指標之一,從1953年至今,這條冰川已經後退了近5公裏,而全球變暖則是主要的肇因。在珠峰南坡一共發生的近百起攀登事故中,有三層為昆布冰川的事故。雪崩、冰崩、滑入冰體縫隙,隨時都可能帶走登山者的生命,而冰川的消融以及隨著季節的移動讓昆布冰川變得更加的危險莫測,徒步者從那裏通過時,這些東西依然在移動,在崩落,甚至在頭頂的遠方還能隱約地聽見冰雪層鬆動的聲音,而一旦雪崩,人們隻有大約10秒鍾的避險時間。
快到達EBC的最後一段,我們又經曆了一次雪線,融化的雪水沿著無數地麵上的和地底下的河道在流瀉,這一路我已喘得很厲害了,再也沒有力氣去拍照,帕桑緊握著我的手,大聲鼓勵著我繼續向前,越接近大本營越覺得孤單,有一種被遺棄在某個荒蕪的外星球的幻覺。當EBC的幾頂尼龍圓頂帳篷終於出現在眼前時,我差點癱趴在了地上難以站起,眼淚奔湧而出,伊戈爾腕上的天梭登山表高度計顯示的是5340米,我沒想到我是以哭聲的方式抵達此行終點的,眨眼飄出的淚珠在空氣中迅速凍結。
事實上EBC隻是離珠峰最近的一小塊平地,再往前走就是從珠峰山壁流瀉而下的冰塔林、冰舌了。與我去過的珠峰北坡大本營不同的是,EBC是完全建立在昆布冰川的末端的,昆布冰川綿延19公裏長,10年前勞拉埡口的冰瀑和珠峰的冰瀑是連成一片的,幾乎看不到岩壁,而隨著昆布冰川的嚴重退化,EBC也在運動著往後移動,且每年的位置都有所不同,春天和秋天也有不同,但總的趨勢是越來越高了。而讓我感到納悶的是這個地方也太小太不顯眼了,如果沒有那塊刻著標誌的巨石,誰都不知道這是哪裏?!
很難想象在登山旺季時幾十支隊伍在此雲集,各國登山隊的旗幟與瑪尼堆上飄揚著的五色經幡一起迎風飛舞,各國隊員們在此玩撲克、彈吉他、讀書、吃美食、曬日光浴,一邊消磨著漫長的等待光陰,一邊靜候著天氣變好的通行指令。在1953年的4月,英國登山隊在登山家約翰·亨特的率領下,吸取了瑞士登山隊在哥拉雪紮營的經驗,他們選擇了昆布冰川這條路線,一共攜帶了13噸物資,雇用了數百名夏爾巴搬運工,將物資運到了此處作為登山大本營。從大本營往上,1號營地、2號營地……一步步拔營,建了9個“Z”字形沿著冰壁漸進的營地,直到最後登山隊員希拉裏和丹增在5月29日的上午11點30分從南坳登上珠峰。希拉裏把隊長亨特交給他的十字架埋在了峰頂,而丹增則把幾塊糖埋下去作為送給天神的禮物。
在大本營,你的每一次呼吸的含氧量隻是海平麵的一半,在珠峰頂氧氣量則縮減到了海平麵的1/3。對於徒步者來說,這個海拔5340米的大本營就是最頂端了,但對以珠峰頂為目標的登山者來說,這個大本營才剛剛是起點。從遺傳學來說,人類是在海平麵進化發展的,然而適應這樣高度的潛力本來就存在於我們的體內,如果用直升機將你運送到珠峰頂,沒有先期的徒步適應和人造氧氣,你身體內的氧氣會迅速從肺中滲透出去,在幾十秒的時間內消耗殆盡,幾分鍾之內你就會失去意識並在幾小時內死亡,不過你的身體將會保存得完好,像馬洛裏那樣76年過去後依然目光深藍。但一個經過攀登逐漸適應的人可以在那樣的高度上生存並還有正常的活動這本身就是一個基因的奇跡,珠峰頂很可能是人類在沒有額外氧氣時也可以繼續生存的極限。換句話說,地球上的最高點也是人類可以生存的最高點,而這一發現更增加了人們前往大本營的吸引力並嚐試登頂的無限神奇性。
我們與每一個來到大本營的人一樣都是一身的喘息加一身的興奮,事實上在大本營是看不到珠峰的,因它本身就是珠峰的一部分了,反而因身在山中而看不到峰頂。但大家還是前仆後繼地在那塊大石頭前去拍照,一個“催客”用海盜頭巾寫了名字和感言係在了飄飛的經幡上,很幻覺很美。但他剛走,一個向導就把頭巾摘了下來用石頭壓在了一旁,我們都笑了,是呀,怎麼能把神聖的經幡當留言板呢?矜持的英國人來到珠峰也不矜持了,珠峰是英國人的榮耀,雖然希拉裏爵士是新西蘭人,但他參加的可是英國登山隊呀。那隊“夕陽紅”打開了小箱子,真沒想到除了米字國旗,還整齊地疊放著一套聖誕老人的紅色服裝,這真叫老天使歌唱在冰雪高天,這是他們獻給天空女神最深情的一首讚美詩呀。還有幾個“催客”爬到了拐彎處的昆布冰瀑(Khumbu Icefall,5800m)上去切身感受喜馬拉雅的寒意。冰塔林是隻有在大陸性冰川上才可能出現的一種罕見的珍稀景致,並且還要在像喜馬拉雅這樣的中低緯度地區的冰川上才能形成的冰塔林,那些一二十米高的晶瑩剔透的冰體,是大自然的時光慢慢精雕細刻的作品,它們像在冰雪中伸出的巨大鋒利的鯊魚牙齒,在強烈陽光的照射下向四周散發出不同層次的幽藍色光芒,那裏如同幻影般世界的盡頭一樣至純至美。
凡登珠峰的登山隊員都知道,珠峰的天氣有個規律,一過中午就變天,午後常常由小風變大風,再過兩三小時甚至會出現暴風雪。因此夏爾巴領隊會對每一個衝頂的隊員反複強調“關門時間”,在變天之前最好已經安全下撤。馱運裝備到大本營的犛牛也要在當天下山,因大本營沒有任何可供犛牛吃的草料,當天不下山的話,犛牛就會變得沒有力氣。下午4點我們頂著強勁的風步履艱難地回到了卡拉帕塔山腳下的哥拉雪,哥拉雪如同一隻單調的平底沙碗,客棧裏已經人滿為患,在哥拉雪和在EBC一樣,是沒法看見珠峰的,此時大多數的“催客”開始動身前往卡拉帕塔山頂觀看珠峰的日落,卡拉帕塔意為“黑石”,那裏距離近、視角寬、清晰度高,是中線盡覽珠峰和洛子峰的最佳觀景點。其實大部分徒步者都不到大本營,而是直接到卡拉帕塔峰頂,那裏的海拔比大本營高,而且風景非常漂亮,在攀爬的每一分鍾、每一步中珠峰都會把它最美的景色回報給“催客”,包括那個獨特的黑色三角峰。可我隻覺得無比的委頓,隻好舉手投降放棄了,伊戈爾幽默地說他的使命就是007,在天幕落下時去把照片幫我拍回來,然後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讓帕桑照顧好我,他一人獨自離開。
哥拉雪的黃昏時刻異常肅靜,炊煙嫋嫋地升起在寂靜的空中,就近的山坡上佇立著數座山難者紀念碑,在1996年的5月10日,攀登珠峰的4支登山隊在下午的“關門時間”時遭遇了突如其來的颶風和暴風雪,致使12人遇難,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新西蘭登山家羅布·霍爾(Rob Hall),他在1990年的5月首次登上珠峰頂,並製定了轟動登山界的“7個月7座山峰”的瘋狂計劃,在同年12月完成了7個月7大洲7座最高峰的攀登。隨後他成立了“冒險顧問公司探險隊”,進行珠峰的商業化登頂活動,在1990~1995年間共將39名登山者送上了珠峰峰頂,這比希拉裏爵士首次登頂珠峰後的頭20年間的所有登頂者還要多出3人。然而這或許也就是高海拔登山的嚴酷現實,沒人能夠永遠站在世界之巔。
太陽落山後氣溫降到了冰點以下,我們就待在起居室裏圍著鐵皮火爐烤火,耐心地等待著伊戈爾的歸來。那些沒訂上房間的晚到的“催客”也和向導、背夫一起擠睡在暖烘烘的藏式靠墊上,莫名地興奮著,如大家庭過年一般。客棧主人對帕桑說下午有兩個法國人登卡拉帕塔時因高原反應嚴重被美洲駝直升機救走了,我想要是我再去爬卡拉帕塔的話,可能也是這樣的下場。在海拔超過5000米的地方,因得AMS而一下死掉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在這些高度上,身體不能適應,思維變得遲鈍而且神經功能受到損害,你會不可避免地要損失體重、脂肪和肌肉,在高海拔幹燥的空氣中急促地喘氣會使你喪失大量的液體,並且隨之而來的是你會失去力氣和意識,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遇難的人都是“消失”在了稀薄的空氣裏。當客棧用加壓煤油爐為我們蒸煮好饃饃後,我一邊艱難地將帶有煤油味的饃饃吞下,一邊開始擔心起伊戈爾來,也不知道他的體力狀況可好,是否能安好地回來?我隻能想象夕陽的聖火在珠峰上從燃放到熄滅的整個過程,縷縷金線般的霞光正映射在伊戈爾那仰望著薩迦瑪塔的臉龐。珠峰再往上,就什麼也沒有了,沒有冰簷,沒有冰塔,就隻有眾神逡巡的天空,那是被稱為大氣層的世界的最上層,地上世界的終點,上麵就是繁星滿天的宇宙。
晚上大約8點的時候,透過玻璃窗我突然發現遠處的山腳下有個亮光,我不管不顧地大叫了一聲“Igor”!我終於看見伊戈爾戴著LED照明燈,和另兩個徒步者一起跌跌撞撞地鑽出了大風中的夜色,回到了我們這間彌漫著刺鼻煤油味但卻閃爍著溫暖燈火的客棧。
那一夜我頭痛欲裂,像電影裏被人用塑料袋蒙了頭一樣感到窒息,像有了身孕般天旋地轉劇烈地嘔吐,把煤油味的饃饃噴射了一地。伊戈爾扶我坐起身子靠在木板牆上喘氣,帕桑則盡量讓我多喝一點蜂蜜水進去。2年前在珠峰北坡5100米的絨布寺時我也曾如此強烈地高原反應過,那時是哥哥用礦泉水和簡易製氧機為我製了3次氧,我吮吸著那些冒著細微泡泡的救命氣體,麵對著第三女神的榮光和聖顏硬生生坐了一夜。在我缺氧難受、漸漸陷入意誌力短缺的狀態時,哥哥那溫暖的幻象再次出現在了我眼前,他讓我振作起來,我想再艱難的時刻,隻要有愛你的人在腦海裏一起同甘共苦,再大的苦難都能熬得過去了。
看來高山病的發病狀況真的會因人而異,身體狀況不同,發病的高度也會不同。白天當人睜著眼睛行走時,人會有意識地加快呼吸,讓血液中的血紅蛋白攝取更多的氧氣,這就能保證身體的健康與調適性,即使是在5420米的山口,人在那樣的高度上停留的時間也是非常短暫的。而當晚上睡覺時,呼吸的速度會減緩,血紅蛋白攝取的氧氣量就會減少,此時人長時間停留在一個高度上就會感覺缺氧得厲害,就會變得加倍地痛苦。那一夜我不斷醒來、噩夢連連,也不知自己在《盜夢空間》的第幾層,隔壁一個高原反應的女孩不斷傳來揪心的咳嗽聲,我們此起彼伏地合奏了一夜的高反二重唱。伊戈爾時不時會驚醒起來,在夜色裏陪護我一會兒,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好過一點,他和我談起了他曾經有過的兩個女朋友,他想打鼓想登山不想早早成家的原因。然後又按摩我的額頭我的手,輕哼上幾句安撫的曲子,“在至高之處榮耀歸於上帝,在地上平安歸於他所喜悅的人”。我想那樣的和聲與愛撫如同天使的吟誦,一定具有非同一般的安魂妙用,從失氧的邊緣挽救了我。到黎明時我那錐刺般的疼痛感逐漸減緩了,呼吸也趨於了平靜。那時我才感覺到在珠峰的腳下時間已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隻有聖女峰才能證明那永恒真實的存在,才可以同時承受那燦爛奪目的輝煌與極度漫長的孤寂。
淩晨5點30分,客棧裏響起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催客”們陸陸續續前往卡拉帕塔看日出了,帕桑進房間來問我還去不去,我猶豫地點了點頭。天空轉瞬間已變成了柔和的輕粉色,我端著一盆冰水和一點熱水衝兌的溫水去洗臉,突然看見臉盆裏的水也變成了天空一樣的輕粉色,高度對大腦的影響不亞於對身體的影響,我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帕桑發現我已在滴滴答答地流鼻血了。
再次放棄卡拉帕塔讓人感到無比的沮喪,伊戈爾堅決要求我盡快下到佩裏切(Pheriche,4240m)去做治療,他說讓他獨自一人前往東線的初空村(Chhukung,4730m),他會幫我把線路圖和照片拍回來,那是一個士兵的使命。如我無大礙,第二天傍晚在定波切(Dingboche,4360m)碰麵,再一起返回南池;如果我感覺不好,就和帕桑則直接回到南池等他。
離別是黯然神傷的,此時哥拉雪右側的努子峰已成灑金色,在它背後的珠峰正如同一朵巨大的蓮花在盛放。珠峰是一座高出冰鬥底部達3000米的金字塔形大角峰,在它存在的那個緯度上,北緯28°,每天最後一縷暮光以及清晨第一縷晨光都會在它的峰頂間消散開再飛升起,我回頭再望了一眼珠峰的方向,空中傳來了隆隆隆的聲響,那是花140美元乘小型噴氣飛機前來觀珠峰日出的乘客,好多人追尋的生命的原點和起點都在那裏重疊,輝煌。而我卻更喜歡親身行走在其中的每一個時刻,為夢想的高度而遠行,哪怕翻越十萬大山,也隻為那仰望薩迦瑪塔的一瞬。
有來亦有回,回程時看風景的角度不同了,也沒有了無休止的痛苦爬升,海拔每降低1米,感覺呼吸順暢了好多,頭痛也在逐漸減輕。與那些朝著EBC前進的“催客”們擦肩而過時,相互說聲“hello”,均會發出簡單的會心一笑,此時下行的人如同一陣輕風,我忍不住就去給那些痛苦的“催客”鼓勁了,“keep going,up,up(繼續,堅持呀)!”我想他們看見我這種墊底的人都可以去登高一呼,一定會感到備受激勵和鼓舞的。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在登山旺季時,EBC的山穀裏會出現幾百人排成一隊徒步的壯觀場景,那真的是一次雪山的盛宴呀。
伊戈爾說在EBC還有一個更讓人不可思議的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馬拉鬆賽,是由英國一家叫“蟾蜍冒險(Bufo Ventures)”的徒步公司每兩年來舉辦一次,目的在於為昆布地區的發展而募捐,最厲害的參賽者竟能在4小時內跑完從哥拉雪到南池的42公裏全程,不過參賽者事先必須有兩周的徒步訓練經曆。經伊戈爾這樣一勵誌,我的心情更放鬆了,那些無畏者可是要在5000米的高度上像風一樣往下衝呀,我們已走了12天的路程,說不定我們也能像羚羊一樣沿著岩壁飛著跑了。對於勇敢者來說,山峰的高度就是他們所追尋的生命的高度。
在明媚的陽光中沿著昆布冰川西側的U型山穀下行到龍波切後,我們在此要與伊戈爾分手了。他要橫穿昆布冰川,再翻越整個徒步線中最高的空瑪山口(Kongma La,5535m),步行一天到達東線的終點初空村。初空位於3座冰川——努子冰川(Nuptse Glacier)、洛子納普冰川(Lhotse Nup Glacier)和阿瑪達布朗冰川(Ama Dablam Glacier)的懷抱中,那是一座真正的與世隔絕的寂靜村莊,其360°環繞的雪山中最有名的就是洛子峰(Lhotse,8516m)、馬卡魯峰(Makalu,8463m)和島峰(Island Peak,6189m),其中的島峰是尼泊爾最流行的“遠足山峰”,在挑戰珠峰前,登山隊通常要先征服當地的大量高山,其中最漂亮的就是島峰。由於從龍波切到初空的沿途10公裏沒有任何村莊作為補給點,海拔又最高,故很少有“催客”去挑戰東線的,我想那將是伊戈爾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命的獨享之旅。看著他背著背包的深藍背影在冰川的雪坡裏逐漸消失,我覺得我體內的一團火焰正在被他輕輕地點燃,我開始喜歡一個男人孜孜不倦地去追求某一樣東西,比如玄奘西天取經、馬可·波羅遠東之旅、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艱苦航行。初空山的景色與中線的卡拉帕塔、西線的郭克優山截然不同,我想起有一種能翻越喜馬拉雅山的蓑羽鶴,在每年的11月大約有16萬隻蓑羽鶴會從中亞及中國東北西北的高原、草原、沼澤、荒漠地帶出發,飛經珠穆朗瑪峰頂,去到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印度地域過冬。那是世界上體積最小的一種鶴類,纖細的身長隻有六七十厘米,那也是地球上最艱難最震撼的一次遷徙,在那些姿態俊美的“閨秀鶴”的體內如同聚集著巨大的能量,它們彼此靠得很緊,互相呼喚著,有的在途中跌落,有的被金雕抓住,但它們沒有回頭,不能援救,一次次利用上升的暖氣流幫助自己升高,直到最後飛過了喜馬拉雅的天然屏障。它們不知道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一次次地飛越就是為了生存,為了生命的呼喚和追尋,那不僅是鶴的偉大,更是生命本身的一種偉大。人生就做一次蓑羽鶴又何妨,我想我一定會在定波切與爬完初空山的伊戈爾彙合的。
從龍波切一直往下,是EBC中線的正路,走完昆布冰川尾端那被擠壓得一塌糊塗的石丘後,就到了海拔4800米的突格拉山口,在這個昆布冰川運動推下來的高高石坡上,佇立著20多座傳統風格的石製死難者紀念碑。群峰環抱下的楚皮拉拉紀念區(Chukpilhara),紀念著那些永遠消失在了山中的無畏登山者,他們當中絕大多數是夏爾巴人,其中一個就是登山者頂禮膜拜的巴布·基魯·夏爾巴的紀念碑。從1922年至今,已有超過200位登山者在登珠峰中遇難,其中超過六成的遇難者為尼泊爾高山協作人員。他們在沒有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冒著生命危險,將繩端用冰錐固定進千年岩冰,架設全長達7000~8000米的安全繩,為登山隊起到後勤運送、導路、輔助攀爬和保障隊員安全的作用,他們在成就全世界登山者夢想的同時,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帕桑說每一個瑪尼堆的背後都有一個夏爾巴人與喜馬拉雅山的故事,也埋藏著長眠在珠峰的登山者的靈魂。迄今為止,全世界約有2000位登山者登上了珠峰,同樣也有約1500位夏爾巴人站在了珠峰頂,如果沒有夏爾巴兄弟的幫助,他們當中很少有人能獨自攀登上珠峰的。在夏爾巴人當中也湧現出了眾多的登山奇才,出生於1965年的巴布13歲時開始登山,創造和保持了登山最快的世界紀錄,一般西方登山家需要三四天才能登上珠峰,他僅用了16小時56分,且不使用氧氣瓶;1995年,30歲的他創造了在兩周內兩次登頂的記錄;1999年,巴布為給夏爾巴兒童籌集教育經費,在珠峰頂生活了21個小時;不幸的是2001年4月,年僅36歲的他在第11次登頂珠峰後下撤,在帳篷外拍攝落日餘暉在雪山下形成的奇幻美景時,不慎墜下冰裂縫死亡。這位偉大的登山家就此離山峰而去,但他也是無可置疑的登山之神。我與帕桑一起撿起塊小石頭,低聲誦念著“唵嘛呢叭咪哞”,把它輕放在了瑪尼堆上。盡管這是一個永遠的悲傷之地,但也是在EBC途中最讓我崇敬難忘的一個地方,細看那些墓碑上的一個個銘文,有意大利人、保加利亞人、日本人、韓國人,鐫刻著的都是“致我們所深愛所銘記的朋友”,我似乎見到了那些在冰隙岩石間來去自由的堅毅背影,他們的雙眸依然直視著遠處入雲的山峰。在人生最精彩的時刻歸於山神,世間再也沒有任何輝煌可以像這般永恒不朽,一陣風來,我的雙眼潤濕,一起攀登吧,登山的勇者,隻為了覲見群山之上更高的天空。
兩眼迷蒙地轉身繼續下行,就到了昆布冰河岸邊的小村突格拉(Dughla,4620m),2007年的一場山洪水,衝走了半個村莊,現在這裏隻有兩家條件簡陋的客棧,和帕桑在這裏吃簡餐時,回望著距珠峰西北15公裏處的“珠穆朗瑪未嫁的女兒”普莫裏雪峰(Pumori,7165m),不禁開始懷念起與伊戈爾走過的每一道山口,懷念他的活力、利落與詼諧,不知他是否已翻過了沒有任何給養的5535米的空瑪山口。有次他很幽默地說了句英國登山家奧戴爾的話,“我覺得人死的時候,到底是在什麼樣的途中才是最重要的。”當時我的心弦一下就被撥動了,五髒六腑都有所觸動,從沒那樣深地進入到他內在的靈魂。一個走在路上的知己就好像一麵鏡子,反射的是我們天性中最真實最優美的部分。我想如果沒有一起經曆徒步艱辛的人,是永遠不會理解雪山詮釋的悲情與壯美的,也永遠無法體會喜馬拉雅是怎樣見證著行走與生命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