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海拔:他的愛是給你的(3 / 3)

繼續下行,跨過山穀間淌著雪水的溪流,進入了夏爾巴人的一個夏季小村落普拉吉卡拉(Phulaji Kala,4343m),不斷上行的“催客”、背夫、犛牛把泥濘的小路踩踏得又滑溜又容易摔跤。下午4點我們到達了昆布河穀底寬闊、平坦的佩裏切(Pheriche),我感覺像回到了能夠自由呼吸的天堂一樣,頭痛、幹咳的症狀已消失無蹤。海拔4240米的佩裏切有10多家客棧,我們住的“白犛牛”木屋(White Yak Mountain Hut)不僅有24小時熱水、抽水馬桶,還有斯諾克台球和衛星電話。在佩裏切有一個由喜馬拉雅救援協會(Himalayan Rescue Association,HRA)資助的醫療站,那裏還是一個演繹傳奇、浪漫、愛情、奉獻的地方。醫療站有4個房間、6位醫生,在醫療站的工作是無償的,還必須自行負擔往返尼泊爾的旅費,但這一光榮的崗位一直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1973年,一個日本旅行團隊的4名成員由於高山反應在附近死亡,這個醫療站便被迅速地籌建了起來。醫療站主要致力於治療高山反應所引起的疾病,有伽莫夫包(Gamow Bag,簡攜式高壓艙)和吸氧室,可在緊迫環境下及時緩解症狀,猶如立刻將病人降落數公裏,同時醫療站還為當地的夏爾巴人提供免費醫療,向徒步者普及攀登過快過猛所潛伏的危險等知識。在醫療站建起來之前,在穿越佩裏切的徒步者中每500人就有一兩個死於高山病,這個驚人的死亡率還不包括在山上發生意外事故的人群,而受害者大多是那些循規蹈矩的普通遊客,現在這一死亡率已降至每3萬名徒步者中不到1人,這都得益於誌願者醫生們所提供的普及宣傳和緊急救護。

1990年,30歲的羅布·霍爾首次攀登珠峰,他在上山路經佩裏切時邂逅了救助站的主持醫生簡·阿諾德,自信、出色的簡一下吸引住了這位年輕的新西蘭登山家的目光,他對簡說了句最樸實的話,“等我從珠峰下來後你能否和我一道出去呢?”簡點頭說“好吧”,她心裏的歡喜如同從山石裏開出的一朵花來。霍爾不僅與希拉裏爵士之子彼得一同登頂,而且還在峰頂麵向世界做了無線電現場直播。有著一頭桀驁不馴、濃密棕發的霍爾在回程時從救助站帶走了簡,他們的第一次約會是去阿拉斯加共同攀登了北美第一高峰麥金利山(6194m),並在1993年他們結婚時一同登上了珠峰;1995年5月,又一個瘋狂誘人的登山季節來臨,身懷六甲的簡卻再也沒有能夠等回來那個曾出現在佩裏切小道上的英俊而粗獷的身影。

佇立在大風中的佩裏切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一個季節性救助站,在那些暖烘烘的餐館中或許還留有國際登山隊吃剩下的菜肴和笑聲。傍晚步行到救助站去拜訪時,在門口看見了一座2003年人類登頂珠峰50周年時豎立的不鏽鋼紀念碑,象征珠峰的圓錐形碑身被分成了兩半,斷麵裏刻滿了那些將生命留在了“天空女神”懷抱中的攀登者的名字,來自世界各地的醫生護士們依然以誌願者身份在此輪換工作著,一個名叫利奇的美國猛男因走得太快,已經呈現出肺水腫症狀,而高山病依然是昆布地區的頭號“殺手”,一旦在高海拔地區出現高山病將非常的危險。如果天氣允許,第二天會有一架直升機在日出時分將他送到加德滿都的醫院,而從這裏步行到最近的公路也有120公裏之遙。

在我的頭頂上2616米處,阿瑪達布朗峰巨大的峰尖正閃爍著幽藍的光芒俯視著整個山穀,懸掛在山體上的冰舌猶如夏爾巴婦女佩戴的象征著美麗愛情的花環。在EBC的路上6856米的阿瑪達布朗峰海拔雖不算高,看似不起眼,但卻是夏爾巴人心中永恒的神山。

它是進出珠峰的門戶,接下來不管是徒步者還是登山者將要踏足的地方,都屬於眾神居住的上天的領地。我想在這裏每一座山與每一個攀登過它的人一樣都是有靈魂的,這與它的高矮、難易、大小無關。珠峰的傲、洛子峰的銳、馬卡魯峰的奇、卓奧友峰的廣,對於那些不甘心原地駐足的攀登者來說,他們的信仰就是生——死——無悔,而他們對山峰的愛也像無邊無際的天空一樣永遠純淨蔚藍。

一定有美好的東西在被尋找的過程中愈加美好,行走者總會在下一個美好的時刻再乍然相遇。我相信我的人生在更遠處,生命在更高處,我滿心向往著與這山峰一樣的男人再次相遇……

同一座山,在晝夜交錯間、曙光乍現時會展示出不同的美——深夜時璀璨,黎明時堅韌。

清晨的天空晴朗無雲,風很小,黃色的救援直升機也抵達了佩裏切,我們在山腰上駐足遠望,為美國猛男利奇和飛行員的平安祈禱。由於高空的空氣十分稀薄,無法為直升機的螺旋槳提供足夠的著陸和起飛的支撐力,加上還要穿越山穀、亂流和雲霧,操縱直升機也需要十分高超的駕駛技術,故直升機在給徒步者、登山者帶來生的希望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致命的危險,自1990年以來尼泊爾已發生了40多起高空直升機事故,導致更多的人死亡,高山救援也無異於一場為了挽救生命而觸摸死神的遊戲。在我們前些天在EBC所經曆的時日,也好像是搭乘飛機通過了烏雲和亂流一樣,如今飛機往上爬升進入了晴朗無邊的天空,大多數的“催客”已經啟程,向上攀爬前往心中的高度,我們也帶著身心的安寧,不慌不忙地最後離開了佩裏切,穿過昆布河上的小橋,前往阿瑪達布朗山脊上的定波切(Dingboche,4360m)。

從佩裏切到定波切我們隻花了1個多小時的時間,阿瑪達布朗峰是一路上陪伴著徒步者時間最長的一座雪山,它那直指天際的奇特山型獨領風騷,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線下,呈現出各不相同的色彩和姿態。有“催客”幹脆把它叫著“阿媽打不爛”,這座在這段行程中最常見的巨無霸,像一堵銀白色紋理的雪牆直插天際線,怎麼拍都好看。定波切是中線與東線的彙合點,路上相遇的形形色色的“催客”也越來越多,一個瑞典女孩勞拉與我們同行了一小段,她穿著一件便宜的羽絨服,用一隻袖珍紫外線殺菌燈來處理溪水,直接從映佳河(Imja Khola)裏取淨化了的冰水來喝,讓我佩服得不得了。她沒有請背夫,背著個30升的小背囊要隻身一人從東線慢慢走到EBC去,一個向導對她說:“Don’t think about Everest Base Camp,but think about tomorrow(不要想EBC,隻需要想明天)。”看來這句話對所有剛上路的“催客”都很受用,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著,每天先將大約的行進路線規劃好,到哪個地方可以休息,哪個地方可以喝茶都先知道個大概,很注意把重點放在明天該怎麼走,體力該怎麼分配上,而不是一味隻想著怎樣盡快走到大本營去。這世界級的山景和步道是多麼令人心動呀,看著她單人雙杖穿行於岩石間,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一種自信、堅韌與陽光燦爛,我也加入到這種慢行的風景中,盡情地享受著曠野的寂靜。風呼呼地吹著我的身體,吹著每一個轉彎處的經幡,天很藍,我把頭伸入藍天中,頭已屬於天,肩膀屬於天,整個身體都屬於了天,我隻想待在心之所屬的地方,與風與天與光線同在,Let it go(隨心而行),被周圍的美所環繞。

上午10點我們輕鬆地到達了定波切,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高海拔上安靜的夏爾巴村子。無論是上行還是下行,大多數的“催客”都喜歡待在旅遊設施更為繁華、行人更為擁擠的佩裏切或天波切,事實上定波切又舒適又幹淨,自有一種遠離喧囂的遺世而獨立的美。這裏有太陽能發電器,每天日照的時間比其他峽穀裏的村莊都長,輕風和煦,還有一個網速超快的咖啡網吧(Internet Cafe)。有沒有搞錯,海拔4360米的地方還有網吧?紅、藍、綠、黃、白,5個顏色的祈禱經幡掛滿了山坡,一串串在風中搖擺;古老的佛塔是喇嘛的神塚,那是存放得道高僧骨灰的地方,刻著精美經文的瑪尼石像哨兵一樣在最高的山口上佇立。我在有陽光味道的暖房裏洗了高海拔徒步7天來的第一個熱水澡,哈裏路亞,讚美您我的主呀,然後坐在一圈圈由石頭壘成的犛牛圈旁,眼前是6000米雪山連連相接到天邊,手指輕擊著鼠標點擊著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郵件,靜靜感受著心髒強有力的撞擊聲,任由陽光灑滿全身,忘記時間的存在,忘記塵世的存在。那感覺真好像自己是一個天外的來客,而坐在這裏喝杯人間的咖啡如果要價1000元,“催客”們會不會為如此的景致買單呢?!

陽光燦爛的中午時,我們在“雪獅客棧(Snow Lion Lodge)”吃了徒步兩周來的第一次正點的正餐。夏爾巴人吃饃饃(MoMo,餃子)是沒有醋的,端上來的味碟裏倒的是西紅柿醬或咖喱汁,還加了碗羊雜蒜頭湯(Entrails garlic soup),這湯喝起來味道濃烈,帕桑說在高山上喝對身體有好處,我沒想到我們喝著暖胃的湯時還破天荒地在院子裏親曆了一場“呼呼”有聲的取血儀式。

夏爾巴人從不殺牲,但他們食用意外死亡或由他人屠宰的動物的肉,職業的屠宰工多來自於其他地區,而他們最奇特的一種習俗就是食用從活犛牛身上取的血。夏爾巴人認為抽犛牛的血並不是為了專門食用,而是為了促進犛牛的健康或醫治它們的不育症。

他們將牲口的腿捆住,角綁在院落的樹幹上,用一根繩索緊緊紮住它的脖子,手術者用一個銳利的錐子插入牲口的血管,血便順著錐子流到了盆裏,抽取的血一般為“一品脫”,約568毫升,隻要將錐子抽出,傷口便會自動封閉,牲口看起來並沒有遭受痛苦的樣子。隨後他們在抽取的血中加點鹽和水,放在露天冰凍凝固成小塊,即可煮食或煎食了。“一品脫一磅,世界就是這樣”,整個抽血的過程看似比較簡單,其實需要相當的技巧,伴隨著僧人揮動衣袖和誦經念咒的聲音,猶如在上演一出驚心動魄的“還魂記”大戲,把我們這些坐在餐桌後吃慣了超市食品的城市人看得目瞪口呆。

作為女性主義者,我曾非常好奇夏爾巴人的婚姻製度,不知是否還像我們的摩梭人那樣依然是女人當家的“女兒國”?過去夏爾巴人為了防止財產的分散和促進兄弟間的團結,普遍執行一妻多夫製,而現在人們將注意力從傳統的犛牛貿易商業轉移到了賺取現金的旅遊業,那些在傳統上保持家族的地產和牛群的努力已變得逐漸衰微,這種變化也直接影響到夏爾巴人的婚姻製度。事實上現在的夏爾巴男子依靠登山當向導、背夫,或開設客棧、經營旅遊業等已能養活妻子兒女,那種傳統上維持家產完整性的做法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這也使兄弟共妻的傳統失去了經濟基礎。雪獅客棧的主人說在昆布地區,一妻多夫的現象在1970年左右就已消失,不過在一些偏僻、保守的地區,比如西部的波爾策村,這種現象依然還延續著。

大多數去登島峰的登山團隊會以定波切為宿營基地,每年前往島峰從事滑雪、感受式登山的愛好者、戶外攝影者眾多,這座山峰是探險者能夠到達的最簡單也最受歡迎的一個,位於洛子冰川與洛子夏爾冰川之間,麵向初空山穀。1952年,埃裏克·希普頓帶領的探險隊最先到達了那裏,他們把這座絕美的山稱為“在冰海中的一座島嶼”,在定波切可以清楚地看到由冰雪和岩石組成的山峰巍然聳立在四周。下午一個登島峰的露營團一到達,隨行的高山協作人員就開始在草地上麻利地搭設帳篷和廚房。帕桑告訴我說這樣的團隊10餘天的吃住、食物、燃料、裝備都得從山下背來,要雇用大量的向導、廚師、背夫和犛牛,可別以為搭帳篷會比住客棧裏便宜,實際上恰好相反,在昆布,睡帳篷的都是有錢人,每人每天的費用至少是100美元,而窮人都有房子住,我們住的客棧才500盧比,約6美元。那些登山團隊會就近去登浪卡桑山(Nangkartshang,5090m)作為登島峰前的身體適應性練習,我不由開始想清晨登上東線最高點初空山(Chhukung Ri)的伊戈爾應該在前往定波切的路上了吧。在定波切村後的小山上有一座浪卡桑貢巴(Nangkartshang Gompa,4760m),那是昆布地區海拔最高的一座寺院,也是遠眺第5高峰馬卡魯峰(Makalu,8463m)和島峰、近望阿瑪達布朗峰的最佳位置。

喇嘛廟裏的僧人在日暮時開始焚香,渾厚的誦經聲和擊鼓打鑔聲在清冷的空氣中傳得很遠,看著撒向空中的糌粑粉很快在風中被吹散,隻剩下彌漫著杜鬆香味的湛藍的天空,神這個詞語不由在我心中反複出現了好多次,白雪覆蓋的山峰依然冷峻清醒著,而我們從海平麵的地上踏足到的就是空中雪山之神的世界。

和一些“催客”坐在喇嘛廟外的岩石上看高山和冰河,討論以後有機會要不要來這裏學一下雪攀時,我看見了伊戈爾和另兩個徒步者背著背包、慢慢走近村莊的身影,他們的那種節奏、那種步履都不緊不慢的,黃昏的溫暖光芒正透過雲層灑落在客棧冒著煙的屋簷上,遠方的雪山壯闊到爆牆的地步,而我的心也蹦跳到快撞牆的程度。伊戈爾臉上的皮膚已曬得爆裂,下巴的胡須形同亂草,整個神情如同一個坐怪獸列車去了拉斯維加斯的賭徒。當他驚喜地發現我在村子裏等他時,他快步衝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熊抱,像一床溫柔的毛毯一樣把我緊緊地包裹了起來。

我們和那兩個一同來住店的法國“催客”一起上樓晚餐時,伊戈爾從背包裏拿出了一個用尼泊爾報紙包裹著的鸚鵡螺化石送給我,那是一塊拳頭大而且很沉的黑石,他們在穿越洛子納普冰川的岩床時撿拾到的,洛子峰在珠峰以南3公裏處,緊靠著珠峰,以前被誤解為“珠峰的南峰”,其實它在藏語裏另外還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青色美貌的仙女”。伊戈爾說早上的登山非常過癮,那一路的徒步者甚少,5條冰川像雪山之神的飛翅般向下俯衝,即使從初空村出發,也要直上700米高差,絕對是登山的強度,努子冰川和洛子納普冰川分列東西,纏繞在山峰兩側,到達5546米高的初空山山頂時隻有他們3人,那好像天賜的一次靈魂獨享的盛宴。日出時3座巍峨的雪山洛子峰、馬卡魯峰和島峰環視在周圍,綻放出令人震撼的聖潔的光芒,遼遠無垠的天空映襯著積雪的巍巍群峰,純淨得完美無瑕,那些曾經攀登過它們的人們都在它的眼前變得真實而鮮活起來。伊戈爾攪動著他的羊雜蒜頭湯說每一刻的你所看到的所經曆的,也許都不會再重複,他或許會改變自己的職業,成為一個高山向導,明年再來登6189米的島峰,以後是7861米的努子峰,8516米的洛子峰……我問他不打鼓了嗎?他說當然要打,半年打鼓,半年登山,英國的上尉詩人詹姆斯·布朗特就是把吉他綁在坦克上邊打仗邊寫歌的,白天詹姆斯是科索沃帶領3萬維和士兵的軍官,夜晚他就在坦克車裏寫下了征服全英百萬人心的樂曲《篝火的心》。我一聽一下就笑開了花,我理想的生活狀態就是一半時間在路上,一半時間在書房,我說那好,我們每年約著去爬一座大山,從濕瓦拉雅起步開走時,我就知道你已是個了不起的高山向導了。我想從踏上EBC的第一天起,登山就對我們這些“催客”的身體和靈魂發出了召喚,它賦予了我們原本毫無目標的生活以更深的意義,我們心中的雜念也隨著海拔的增加在一點點地消失,不僅心靈,好像身體也被風漂白過了,連自己的內髒也被染成了天空的顏色,我們已被喜馬拉雅的光芒和魅力所折服。當我摘下手套用手指觸摸著鸚鵡螺上旋轉著的漂亮橫紋時,我一下感受到了伊戈爾撿它回來送給我的價值與分量。在我們現在所待的這個地球上最高的地方,它曾經就是海洋——新特提斯洋,海洋有許多古生物當然也包括我手中的這隻鸚鵡螺。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把海底推向了天空成為喜馬拉雅山呢?到底又是什麼樣的意誌和能量將一個生命搬運到這麼高的地方來呢?費勇在《行走指南》中說:“化石與星空一樣,意味著一個無限廣大的秘密所在。一個在我們腳下,一個在我們頭頂。”我想在這個超越了人的生活高度的地方,隻有稀薄的空氣,潔淨的雪與冰,沒有城市的喧囂和嘈雜,沒有電影、沒有酒吧、沒有微信、沒有圈子,這裏有的隻是一心一意朝著天空的方向移動,有的隻是一種不帶社會色彩的單純人生。

在我的手指被凍僵之前,我滿心歡喜地將化石放進了背包,它引燃了我心中如篝火般的火花。當我和伊戈爾下樓穿過庭院回房間時,猛一抬頭竟看見銀河正從“阿媽打不爛”雪峰的後方貫穿穹頂,清冷得出奇的天空中,有無數的星星在密集地閃爍,仿佛在指引我們航渡離別與相思的欲海。我們好像已不是站在地球上,而是一下子被推到了宇宙當中,那是一首真正的宇宙之愛的史詩。借著星群和雪光,我們甚至能看清岩石的花紋和冰峰的裂痕。我想《地心引力》中的男女每天從太空艙的窗口往外看到的一定就是這樣的景象。那兩個幸存的戀人彼此信賴,靠著信心和洞見找到了飛回蔚藍地球的方向,並拚盡全力朝向有地心吸引力的故土前進。我回頭問伊戈爾宇宙有邊疆嗎?他低頭看著我眼中的星光說我們所見到的星雲其實離地球至少有80億光年,那是人類已知的宇宙最遠的地方。此時我覺得我們就隸屬於這些星雲,我們以一束光每秒穿越地球30萬公裏的速度來相會,我們對雪峰的愛如同戰士般忠誠,對星空的癡迷也如同化石般堅韌。遠方的山峰總是使我們著迷,讓我們對它魂牽夢繞,讓我們心高誌遠,而我和伊戈爾就在這個世界上最高地方的尖峰雪嶺上,和宇宙的星空完美地對接在了一起。

每一個的你,在EBC的徒步過程中,都會遇見獨一無二的驚喜。當你滿身細胞被激活、酣暢淋漓地爬上某個山口、某座雪峰時,也許眼前就會是這樣一幅幾乎讓你靜止掉的美景。

映佳河如同藍色的緞帶在清晨的波光山色裏漸漸蘇醒,一睜開眼睛,隻需打開雪獅客棧的小窗,遠處宛若仙境的雪山便撲入眼簾,荒涼而光滑的冰川閃耀著美麗的光芒,盡顯著這個白色世界的寧靜與安詳之美。山腰間始終纏繞不去的淡雲如同天地間的分界線,仿佛有意將天堂與凡間分隔開來,給我們的拍照帶來了仙氣,帶來了動感,帶來了韻味。我們從定波切一出發,就遇到了一群野鴿子,它們的每一片羽翼上都沾滿了露珠和自由的光輝。看到飛在空中的鳥就忍不住想舉起相機去拍,它讓我想起鳥的骨頭是空心的、飛累了就在風裏麵睡覺的飛鳥傳說。或許因為不了解飛鳥,才向往它們的自由自在飛翔,而這種新出現的自由意向,也啟發和鼓舞了我們,身體也因為一夜足夠的休息而調整到最佳狀態,我和伊戈爾如同在遙遠的路途上找尋到的誌同道合的夥伴,一起背包、往下,進入原始奇跡的山道,目標是回到南池,再度當上“山賊王”。

沿著映佳河穿越峽穀,經過一座華麗的瑪尼堆就來到了龐波切(Pangboche,3860m),這裏有昆布最古老的貢巴,裏麵陳列著雪人的頭骨和手骨。這一路上總有白色的佛塔相伴,其中一處巨石上還保留著將藏傳佛教傳入昆布的桑吉多傑仁波切的足印,但我發現這些佛塔上佛眼的顏色卻各不相同,加德滿都博大哈的“佛眼”想來應該是看盡了不少人間滄桑吧,故顯得過度的莊嚴、雍容,而喜馬拉雅山的佛眼則帶有一點各色卡通人物的俏皮,帶著四季的變化、冰雪的消融,仿佛世間萬物人間百年不過就是一眨眼、一落葉、一開花、一水滴,好像在告訴我們找到旅途上那個對你非常重要的人,感謝你想感謝的人,並告訴他對你來說他很重要!所有的美德,都是靠逆境激發而外顯的。我沒想到那一雙雙充滿感情的佛眼再搭上湛藍的天空竟蘊含著如此多的風景和感動,它讓我和伊戈爾一路上的腳步聲不再孤單,也不再寂寞。

中午時分我們穿過了有綠尾虹雉和麝香鹿出沒的德維切(Debuche)森林,下山來到了樹林環繞的昆布地區的靈魂所在地天波切(Tengboche,3870m)。

夏爾巴人信奉藏傳佛教的寧瑪派,在整個索盧昆布地區共有30多個貢巴,其中天波切是最為有名也是最重要最迷人的貢巴,這裏的仁波切(Rinpoche)是全尼泊爾喇嘛的首領,在藏語裏沒有“活佛”這一說,而是將活佛稱呼為珠古、喇嘛、仁波切等,意思是“人中之寶”、“最珍貴的一個”,其中仁波切是唯一普遍使用的一種稱呼。在每年春天的登山旺季來臨時,身穿葡萄酒色長袍的仁波切會將潔白的哈達掛在登山隊員的脖子上,為他們賜福。

1953年,遭遇困難的麵容瘦削的新西蘭登山家希拉裏在天波切村與正在趕犛牛的健壯小夥子丹增相遇,登山隊在這裏逗留了3周,以適應當地的氣候和環境。在作為向導隨登山隊出發前,丹增與母親金佐姆(Kinzom)拍下了一張珍貴的照片,希望能夠獲得仁波切與母親的祝福。在確定兒子的身體狀況允許攀登珠峰之後,金佐姆才放心回家。隨後希拉裏與丹增共同登上了地球的最高峰珠穆朗瑪,改寫了珠峰頂沒有人類足跡的紀錄。

顯然,夏爾巴是一個自豪而有自信心的民族,他們不辭辛勞、勇敢可靠而富有機智,在登山運動和徒步旅遊業中建立了獨特和不可替代的地位,成為在尼泊爾的外國旅行者中最受歡迎的人。正是這種事業上的成功,使他們避免像有些部落民族那樣,陷入依附或從屬於其他人口較多或政治力量較強的種姓或民族的地位。在索盧昆布地區,除了登山賜福,貢巴還是一切文化與宗教活動的中心,村子裏的各種儀式都是按照傳統在這裏進行的。夏爾巴族一年中有兩個最重要的節日,一個是“洛薩爾(Losar)”,即新年,相當於我們的春節,在公曆的2月底,出門在外的夏爾巴人都要趕回家團聚;另一個是“驅鬼節(Dumje)”,在公曆的7月底,曆時6天,以慶祝印度高僧蓮花生大師(Padmasambhava)在公元8世紀把佛教密宗傳入西藏,建立了藏傳佛教的基礎,人們尊奉他為藏密的開基祖,寧瑪派的傳承祖師。這個節日來臨時,農活已完畢,登山的旺季也結束,人們即將驅趕各種牲畜到高山牧場去放牧。過節時大家都聚集到各自地區的貢巴前,聽喇嘛念誦經文,驅趕鬼魂,向神祈禱,然後聚餐、喝酒、唱歌、跳舞,人們相信這可為全村乃至全國帶來繁榮、健康和幸福。

我們沿著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進入了天波切貢巴,這座臨飛在萬壑之上、鳥瞰著整個河穀和數條河流的著名寺院曾毀於1989年的一場大火,經重建後顯得更加宏偉、氣派。它的身後高聳著阿瑪達布朗峰、珠峰、努子峰、洛子峰以及其他山峰。這個世界沒有幾個地方的寺院,可以把兩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同時收入眼底。此處還有一個繁忙的露營區和眾多客棧,在10月或11月的滿月期間,夏爾巴人還要在這裏歡慶著名的跳舞節(Mani Rimdu),曆時3天,屆時貢巴裏會有奏樂誦經、麵具舞表演,佛教徒會穿戴著彩畫麵具和絲製服裝,跳著祭祀舞蹈,夏爾巴人和外國人會湧入天波切,周圍的客棧也會家家爆滿,很難找到住宿,而貢巴裏麵也非常震撼,經堂上保存著數千卷藏文丹珠爾與甘珠爾佛經以及許多精製的佛畫唐卡,雪山的光影透過八吉祥旋紋的窗欞映射在經牆上,我和伊戈爾在一尊1.5米高的歡喜佛像前停住,喇嘛教的寺院中,歡喜佛是以憤怒的表情、呈二體交合之姿態出現的,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呼吸幾乎停息,我想那是人的一瞬間和神的一瞬間在交叉。

歡喜佛(Mandkesvara),又稱雙身佛(Yab-Yum)、父母相、父母佛、歡喜天,唯有藏傳佛教(喇嘛教)寺院中才有供奉,是一尊雙佛,麵對麵抱著在一起合二為一,即明王和明妃。在一般人看來,歡喜佛就是兩個人在做愛,是男女麵對麵性交的佛像。伊戈爾問我,歡喜佛抱著的女人是誰?是度母麼,是度母用身體來點化麵帶凶相的惡人麼?

我不由笑了,我想那不僅僅是一個西方人的思維,大多數的人在第一眼看見時都會有這樣的想象。其實歡喜佛的形象隻是一種代表某種意義的象征性的表相而已,歡喜佛中的明王站立或結跏趺坐,明妃經常手持法器或環抱男頸,單腿或雙腿環繞到明王腰後,四臂相擁,胸脯緊緊相貼,赤身裸體作交媾狀。密教崇尚“即身成佛”,即用自己的身體可以成佛。在修行者看來,他們的身性仿佛是渡河的舟楫或橋梁。這裏的男身代表陽性、金剛界、慈悲等方便法,女身代表陰性、胎藏界、智慧等法。男女擁抱,表示的是一個人要法與智慧相結合,代表人心靈中兩種性質的統一,而歡喜佛中的“歡喜”二字,也並非僅指享受男女性愛之樂,他是立體的佛教寓言,以想象的陰陽交媾和真實的男女交歡的瑜伽方式,禦風飛行,化光為劍,親證身與靈融為一體的極樂涅槃境界,給人的是一種感官和精神上的震撼。在夏爾巴人、古榮人、瑪伽人家裏的壁龕上也經常掛有一幅歡喜佛唐卡,那個歡喜同樣是“性神”信仰的一麵,那是來源於天與地、陰與陽、男與女、身與心、左與右、水與土、風與雲的交融與愉悅。

在天波切與歡喜佛相遇的時候,我們所有近200公裏的徒步旅程也即將結束,我以為一個受基督教文化浸染的人是無法真正理解我們眼中的“性神”的,但沒想到的是伊戈爾把頭和目光轉向了貢巴外的山峰,他迎著光指給我看遠處的群山,他說:“上帝一直與我們同在,我們是為他而被創造出來的,他會賜予我們一切,因為他永遠愛著我們。”

此時我看見他墨綠色的太陽鏡片上正映射著雪山的尖棱與湛藍的天空完美地對吻在一起的身影,兩顆共振的靈魂,就是彼此的天堂。

或許這就是喜馬拉雅要告訴我們的宗教與信仰,也是我們要體驗與親曆的玫瑰人生,那原色的諸神,原色的諸佛,活生生的流著血汗與香淚的諸神和諸佛,正和人、動物、花朵、岩石、山峰、天空一起在人間生活著,讓我們的身體、心意和靈魂都充滿了一種與生俱來的愉悅與歡喜。

離開天波切後,我們沿著小路來到映佳河邊一長串獨特的水動轉經筒旁,下山的路上我一直都走得精神飽滿、歡天喜地的,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妞。帕桑問我為什麼開心,我說早到南池早享受呀,泡個熱水澡,喝熱乎乎的青稞酒,吃冒著熱氣的辛辣的咖喱羊肉。伊戈爾則一臉的蒼茫、無語,淡藍的眼神裏隱含著離別的憂傷。我知道到了南池,也就意味著我們的徒步之旅要結束了,剩下的兩天就是往回走了。

在高海拔轉了8天的神山回到南池,南池依然熱鬧、繁華,“催客”來來往往,店裏賣著登山用具和美味食物,空氣裏彌漫著新出爐的德國烤麵包、瑞士巧克力、法國餡餅、俄羅斯沙丁魚和意大利香腸的濃香。出租登山用防滑鞋、各種登山靴和睡袋的小店照常人頭擁擠,賣二手旅行書、輕便小說書和藏族首飾的大小店鋪種類齊全,應有盡有。打電話給盧卡拉的航空辦事處確認了後天返回加德滿都的機位後,晚上我們去了緊靠珠峰麵包房旁的“伊甸園酒吧(Club Paradise)”,那是南池夜色裏最熱鬧最活力四射的夜店。我們在那裏彼此擁抱、喝啤酒、打台球、大聲唱歌,一群人圍著舞池開著火車跳著舞以慶賀徒步成功。伊戈爾生怕那些快樂的“瘋子”把我撞翻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讓我站在他的兩隻大腳上跳舞,那一刻我聞著了他身上的氣息,一種非常好聞的雪山的氣息。一趟走下來,他已瘦了4公斤。當我踩著他的登山鞋搖擺時,我才發現他在我的眼裏已不再像巨人那般的高了,他柔和,他輕盈,他像少年般純真。一個本地樂隊跑過來把他抓到了破舊的架子鼓前,他揮動著木製的鼓棒激情四射地擊打起了涅槃的“做回你自己(Come as You are)”和上尉詩人的“篝火的心(Bonfire Heart)”。我知道那是他的承諾,那是他打給我聽的,打給大山聽的,打給在座的每一個攀登者聽的。

我沒想到一個把山爬得那麼高的人也可以把鼓打得那麼好!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13歲的少年在克羅地亞炮火連天的地下室裏打鼓的情形,就像科特·柯本吟誦道的“保持你一貫的風格,就像我想要你做的,像個老朋友,像個死對頭,抓緊時間,快步飛奔,選擇在你,朝夕必爭,歇歇腳吧,像個老朋友,像古老的回憶……”他控製著音色、控製著力度、控製著速度,還像我們在爬山時一樣控製住了我的喘息和呼吸,控製住了我那如篝火樣燃燒的心跳。

在南池的夜空下,那樣的音樂,如同來自月光和胴體,如同薩朗波的眼光同馬托的眼光相遇後的雷擊,如同兩塊同樣的石塊碰到了一起,如同美人魚對水手的極端誘餌,充盈在了我們純然的心。我們那深陷風霜雨雪的感動,掙紮在藍藻般天空裏的心跳和頭痛,兩個人像昆蟲一樣穿越雪線,一個人獨自去到初空,無盡的孤獨、浪漫與思念,尋找登山者的故事與足跡,對著天空瞄準的雙唇,久久仰望的繁星,相互依靠的肩膀,溫暖相擁的火光,緊緊握住的雙手,一路走來一路盛開的信念和愛戀,都如豐肌清骨的雪山與回憶貫穿在了我們的指尖和足尖。

隻有音樂能夠穿越時空和心靈,隻有音樂會讓時間停止,就讓我們活在喜馬拉雅雄性的鼓聲裏吧,永遠不要睜開眼睛,永遠不要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