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次,林樂慶在講新聞的時候,加了他自己的一段評語:同學們不要忘了,在我們討厭的國家裏除了美國和日本,還有印尼,我最近才知道他們有過排華曆史,現在證據就在我的手機裏,同學們可以拿去傳看一下。說到這兒,他已經把手裏的電話遞出去。隨著林樂慶關於民族自強不屈的一大串結束語,下麵又是“雷鳴般”的掌聲。林樂慶坐下,掌聲持續,他目光很久都炯炯的。下課後,他從同學那兒要過手機遞給我說:老師你也了解一下,你光看前幾張照片就行,不要看太多,後麵有些照片很血腥,怕你受不了。生於20世紀90年代的林樂慶同學不可能完全了解我這代人,我們什麼沒見過?
從陳小力和林樂慶開始,我開始對這種發自群體的響聲格外敏感,在我過往的記憶裏,這聲音一直專屬於收音機和大會場,激昂強勢,不可抗拒的絕對聲浪。
最能引起掌聲的話題多數和民族有關。各種媒體上都報道抵製家樂福的時候,學生們講新聞一提到抵製,掌聲總是最熱烈。等安靜下來,我問,有不同意抵製家樂福的嗎?馬上有人大聲說,當然沒有。我說,不同意的可以舉手。當天來上課的四十一個人有三個人舉手,其中有趙朝舉。下了課,我問他為什麼不支持抵製。他說:家樂福的售貨員是中國人,賣的是中國貨,買東西的也是中國人,抵製就是抵製我們中國自己。正說著話,有兩個女生湊過來,我問:你們都讚成抵製?她們隻顧著笑。我說你們是不是都鼓掌了?仍舊隻是笑。我問她們為什麼鼓掌。一個牙齒很白的女生說:不知道哦。原來,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也鼓掌。
對於林樂慶我有留心觀察,有時候他在座位上聽別人講新聞,涉及民族問題,他在下麵自己忽然漲紅了臉,直喘粗氣。我在前麵看得清楚,這個來自黑龍江的大男孩正自己跟自己攢勁呢。我忍不住想笑,我一去看林樂慶,學生們也去看他,緊接著常常又是鼓掌,是鼓勵他繼續攢勁?有一次下課,他過來對我說,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中國人被欺負,一聽到這種事,他就“來氣”。作為東北人的林樂慶,對日本人有很深的成見,但是這並沒妨礙他在課餘時間自學日語,還很快結交了個日本留學生做朋友,說練習口語方便。林樂慶性格外向,喜歡說話,他說日本人怎麼那麼傻啊,老師,你都不知道他們的腦瓜也太不好使了。我問他為什麼學日語,他說,在咱東北那邊,會日語能多條出路,也許去日本打工啥的,你可不知道啊,他們那邊工資老高了,老師。
丁傳亮也是得到掌聲比較多的一個。前半個學期,他並不顯眼,漸漸地,他也願意給大家介紹各種新聞。他講新聞,不是枯燥地念完了事,經常隨口加一兩句評論,絕對簡短明快,好像是他的自言自語,內心獨白。有一次,他講到受金融風暴影響,春運沒到,已經有農民工提前返回家鄉了。說到這,他卷起抄新聞的本子,忽然加了一句:我看叫農民工不好聽,應該叫外來務工人員,農民工這個名不好。說完,他就坐下了,教室笑聲和掌聲同時響起來。我在心裏說,丁傳亮啊丁傳亮,這兩個說法有本質區別嗎?課間休息,我隨便問一個來自城市的女生為什麼給丁傳亮鼓掌。她回答我:聽他說得挺好笑。
如果“一言堂”是中國大學課堂上的常態,鼓掌,就是學生們除了發言以外,能主動做出的最快活的事情。鼓掌,能帶來整齊劃一的效果。也許,他們經過十二年的教育格外愛自己的民族,或者他們隻是需要借一個集體儀式自我振奮,可能他們在這種集體動作中能得到榮譽感和安全感。還有相當多的時候,鼓掌是機械的,無意識的拍打,僅僅表達對周圍氣氛的呼應,為了自己和別人一樣,而不用經過大腦就順便拍拍手。漸漸地,我也在他們的掌聲中體會到了譏諷嘲弄哄笑拆台和“算了吧”等多重隱喻。最後這類情形在後半學期會更多出現。既然他們關注民族問題,我把薩特關於“二戰”時期法國人境遇的隨筆《占領下的巴黎》拷給他們,也選了一些段落讀給他們,下麵安靜,沒有掌聲。我也把新近搜集到的海南曆史資料中關於日軍侵占海南島的記錄介紹給他們:1939年2月10日,日軍三千人攜偽軍三千人趁夜晚渡過瓊州海峽登陸海南島,當時,被稱做中國四大古炮台之一的海口秀英炮台上,幾門德國造的滿是鏽跡的老炮,已經閑置了半個世紀,日軍過海峽了,滿城都找不到會放德國炮的,緊急請出幾個退役的清朝老兵,有一種說法是:老兵們用僅有的百餘枚老炮彈抵擋了日軍,迫使他們改到離海口市更遠的地點登陸,時間上大約延後了幾十分鍾,最終日軍還是順利登島。據稱,在被占領的第四天,海口市市麵已經恢複正常,商販開始營業,報館開始出報,而占領者日本海軍司令部就坐落在前海南大學舊址中。我對他們說,我查到的曆史記錄顯然太少,很可能細節不準確,希望他們將來能去作新的發現和補充,把真相一點點找出來。這節課,同樣沒有掌聲。
這學期的最後一課,我說,雖然隻相處了不到四個月,我還是感覺到,你們長大了有心事了,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想事情了,不再像我們的第一次課上,我看到下麵一片孩子,都揚著被軍訓曬得通紅的臉對著我傻笑,我親眼看著你們正在成為這個國家最年輕的知識分子,得祝賀你們。
下麵,沒有熱烈的掌聲了,這是我本學期的最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