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們的班長
班長給我的最初印象是他熱衷於點名,特別是突擊點名。有兩次,上課鈴響了,他的點名還沒結束,他不得不帶遺憾地自我中止,說上課吧。我忍不住問,是學校要求點名?他說不是,是他自己要點的,預防有人逃課,防患於未然,他說。
第一次課上分組討論,我剛說完“討論”兩個字,班長忽然起身發出最短促的口令:各小組準備好,一分鍾之內就位,不要發出響聲。他這一喊,讓我感覺這一屋子都是軍人,心裏別扭,但是沒表示。
一次課間休息,班長過來問我:老師怎麼看大學生的自由?我說大學生應當擁有更多的自由,我不讚成把中學思維帶進大學。我想到了他的點名。他沒回應我,顯然心裏有保留。他轉過身對大家說,同學們現在討論討論啥是咱的自由。當時教室裏亂哄哄的。有人隨口說,自由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有人說,自由就是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可以不回答。沒有得到絲毫的正麵答複,班長的臉色變得難看,但是還在堅持:大夥都說說,咱大學生該怎麼看自由。上課鈴都響了,他還站著,還等待有人給他答案。後麵的同學拉他說:上課了。馬上有人迎合著喊:上課了!他才很不情願地坐下,坐下還向後扭著身子對著同學們,直到我說上課,他才轉回身來。那節課他沒聽進去,一個人在座位上較勁呢。
兩個月過去,班長有了明顯變化,口令少了,話也少了,不再突然點名。有一次他上課趴著,問他感冒了?他有點茫然地點頭。
又有一次約他來取影碟,早上7點,海島上陽光透明,他穿一雙高筒的足球襪和運動鞋,滿頭是汗笑嘻嘻地跑過來,我心裏想:就是一孩子。他說他堅持每天早上6點多起來跑步。
國慶假期結束,班長給我們講他見到的大海:都說海是藍的,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海,這回我特意到白沙門,捧起海水一看,這水咋一點也不藍啊,再去西海岸,海水也不藍,為什麼海一捧起來就不藍了呢?他說完並沒坐下,好像在等待答案,教室裏一片哄笑。
另一次,我問起誰這一生從來沒進過電影院,四十一人中有六人舉手,其中就有班長。
12月底,有人給我兩張《非誠勿擾》首映的票。我都送給他了,很快收到他在電影院發來的短信:“老師,謝謝給我第一次電影院的經曆,電影很好看。”
可惜,來自山東的班長郭新超,如果他第一次進電影院,放的是《天堂電影院》該多好。
7.在角落裏
和曆屆一樣,學生當中總會有三分之一的人木訥寡言。直到學期結束,我都沒能找到更自然恰當的機會和他們交流。教室前後各有一扇門,通常,老師的活動區域多在前門,總有學生一聽到下課鈴立即悶頭收拾,快速從後門離開。
我們的學生大半來自農村,其中又有超過半數學生的家長常年離鄉打工,孩子們獨自留在鄉間發奮讀書應對高考。曆屆學生中,主動選擇學習我們戲劇影視專業的不足10%,餘下的都是被調劑過來的。會有性格活躍的學生把下巴搭在講台上問:老師啊,學了這個專業,我們將來能做什麼,我們有未來嗎?經過些時間,大約一半的學生會漸漸喜歡上這個專業,理由很可能是“好玩”。
我們討論時勢新聞,討論好萊塢的模式化,討論《瘋狂的石頭》,討論正在失去原始活力的成語,這些中國最年輕的知識分子之中,並不缺少熱衷於表達個人觀點的,而同在一間教室裏,始終都有沉寂著的那個部分,像擺放在教室後麵的幾件道具。我非常不喜歡濫用教師的權威,強硬地要求學生必須做什麼,也由於這樣,我很難接觸到他們中間的每一個。
8.女生們
在孤寂寡言的人中,會有幾個女學生最沉默最邊緣,她們習慣了默默地溜進教室,默默埋頭坐在後排角落裏,交作業的時候,把自己的那頁紙反扣著,混夾到別人的作業裏麵。
和那些興衝衝的,野心勃勃,或者還時刻心懷挑釁的男大學生相比,除了穿著打扮的不同,把那幾個沉默的女學生擱進上世紀30年代的課堂上,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能感覺到有些男生們更願意貼近外麵那個社會,他們正學習著工於心計,左右逢源,討好奉承,把握機遇。而大一的女生們,無論活潑的、沉默的,都透出更多的純粹潔淨,保留著一點“發傻”的理想主義。我不認為這是多年來嚴謹教育的結果,更相信它源於女性人類的某種基因殘留。
去年曾經有個女生在下課後快速經過講台,放下一張紙條,還沒來得及看清她,人就飛一樣出去了。紙條上寫著:老師,你不能總是講評寫得好的作業,不太好的作業也應該講評。從那個提醒開始,我盡量講評更多人的作業。同時,我也在找誰遞的紙條,恰恰她是平時最沉默的學生中的一個。
2008年底,學期快結束了,我連續收到一個陌生手機號碼發來的七條短信息,其中有這樣的段落:“老師,我是鄭××,不知道您是否對得上號……我的媽媽是個簡單的人,沒多少文化,沒工夫也沒能力思考抽象的東西,當我對她說我不想讀書了,我很茫然時,她隻會說我不懂事。說知道嗎,孩子,隻有讀書才有出息。這些我都懂,我不想聽,平時很少往家裏打電話,因為每次她要說什麼我都能預測到。在她看來,我隻要健康地存在著就行。當然,我很愛她,從沒怨過她,隻是無法和她親近。我常常有想找個人聽我說話的願望,可又找不到我願意傾訴的人”我沒想到,這個在我印象裏連麵目都不清晰的學生,心裏藏著這麼多細膩的感受。
前麵提到的學生餘青娥,寫了寒假紀事發給我看。她平時不言不語,從她的文字裏,我知道了很多珍貴的東西:餘青娥在外地打工的父母一直到年三十晚上,才帶著在城裏上小學的弟弟趕回老家,她還在屋子裏就聽出了踩過雪地的腳步聲是自己父母的。當時,天已經全黑了,弟弟進了門就脫棉襖,脫得熱氣騰騰,他解下貼身捆紮的兩條鼓鼓的長絲襪,裏麵塞的全是錢。一條襪子裏裝的是她父母一年賺的錢,另一條是親戚家委托他們帶回來準備起新房的。這麼鮮活,又喜又悲的景象,待在城裏的作家怎麼想象得出來?餘青娥的老家在江西,她祖母到現在還會埋怨她父母說,不該讓她念書,女孩念什麼大學,還交那麼多錢。老人這麼說,是因為青娥下麵還有弟弟,弟弟要長大要念書要成家立業,學費當然要早點給攢起。這組文章,我推薦給雜誌發表了。2009年初,足夠寒冷的一天收到餘青娥的短信,意思是她收到了稿費,感覺拿在手裏不敢花。
期末,一個大四女生來找我,問能不能幫忙改幾篇她的小文章,她想投稿,為找工作創造條件。2005年,她隻是上過我三個多月的課,後來再沒有過接觸。我問她參加畢業生招聘會沒?她說去了,說得有點心虛,說長這麼大沒見過那種場麵,連話都不敢說,準備了一大遝簡曆,根本不敢往前湊。我一聽就急,我說你得往前擠啊,現在不是工作找你,是你要找工作,你要養活你自己。分手前,她有點懇求地說:老師,能不能不用專業眼光看我的文章,我知道寫得超幼稚超幼稚。我說,如果現在你還在大一,當然我用老師的眼光,但是,你就要畢業了,除了專業的眼光,就沒有第二種眼光。她叫楊秀碧,來自四川,不知道在2009年能不能找到工作。
9.我不喜歡老師很偶然看到一個大學生論壇裏,一個關於老師的帖子,有人跟帖說:我不喜歡老師。
今天的大學裏,讓一個學生在隱身狀態下還能喜歡某老師,確實是苛刻。在我做學生時候也是一樣,我曾經就很不喜歡老師。
但是一個老師不能說:我不喜歡學生。特別是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