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2008我們都是主角(二)(2 / 3)

10.黃菊的故事

那晚上沒課,忽然接到班上同學的電話,非常著急,說她們幾個女生正在海口火車站,班上的黃菊同學退學了,準備回陝西鄉下老家複讀重新參加高考,現在人已經上了火車,突然得到消息說,在老家複讀必須把已經遷到大學的戶口再遷回去,不然不能報名,她們緊急向我求助。我完全不懂遷戶口的程序,甚至記不得班上哪個叫黃菊,除了著急,一點幫不上忙。電話那邊一陣慌亂就掛斷了。

我趕緊搜索對這個學生的記憶,隻找到第一次課上收到的字條中有署名黃菊的。當時我給出的問題是:你最喜歡的書。她的回答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我的問題:你最喜歡的電影。回答:《背著爸爸去上學》。隻有這兩行字,字跡非常工整,關於她是否來自鄉村和是否相信真理,她沒有回答。

第二天一進教室就問黃菊,他們說走了。大家談新聞的時候,周坤婷起來說:我說發生在我們班上的新聞,黃菊同學退學了,一想這事就鬧心,我們每個人都得懂得珍惜,一個農村出來的女生多不容易,我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將影響一生。說著說著她就哭了。教室裏特黯然。比起國內國外所有大新聞,在那個上午,黃菊的離開最使我們觸動。算算這時候,火車拉著她已經到中原大地了。我說不能這麼輕率就退學,這麼重大的決定要盡量征求更多人的意見,再參加一次高考太冒險,不喜歡某個專業還可以想辦法調換。我說的這些,黃菊當然聽不到。

一星期後,班長興衝衝地告訴我,黃菊回來了,現在人已經在返程火車上,她申請複讀不成,在家裏考慮了幾天,決定回來。班長還說:老師,下次課你來咱班上課,準能看見她。

再上課,我特地帶了一小包椰子糖,但是,黃菊沒來。又過了一星期,課間休息,有個矮小的女生慢慢過來說:老師,我是黃菊,謝謝你的糖。哦,是這張麵孔,我有記憶的,但是,在這之前,我不知道她叫黃菊,更不知道她心裏都在想什麼。接下來,全是我在說廢話,她默默聽,默默點頭。鈴聲一響,她又回到教室後排,從此,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有意往教室後排搜尋,才能看見她那張很容易變紅的臉。她不複讀了,但是能從此喜歡上我們這個專業嗎?

我有點驚訝,中國傳統婦女身上的含蓄、閃避、羞怯、溫良、堅忍、倔強,在生於20世紀90年代的陝西女生黃菊的身上,居然全都有,並沒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

11.大地和土豆

第二次課一結束就認識了趙朝舉,他主動跟上我說,他叫趙朝舉,貴州畢節來的。我說你們那兒我去過,我去過織金縣下麵的好幾個鄉。他馬上問我去過織金洞沒。結果我和他都沒去過那個洞,那是個旅遊景點。他來海南上大學,是第一次離開貴州。一路先坐汽車從鄉下到貴陽趕火車,火車到湛江,再從湛江搭長途大巴到海安轉瓊州海峽輪渡。

他說,從湛江坐汽車到海安,坐得真暈。

我隨口說,看來你暈車。

他神色格外興奮,說:從湛江一出來,那地哦,太平了,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平的地,客車上別的人都睡覺了,隻有我一直看車窗外。分手之後,我忽然想明白了,趙朝舉說的暈,是暈平原,在上大學之前的十九年裏他沒出過山,沒見過大片的平原。

下一次再注意到趙朝舉,他和同學一起表演小品,他演孫悟空,本來,他的臉就有點紅,再做出一連串搔首弓腰的滑稽動作,嘴裏幾聲尖叫,簡直惟妙惟肖。節目表演完,他獲得掌聲最多。趙朝舉演孫悟空讓我特高興,說明他是個大方開朗的人。

關於觀察的課,我講到幾年前在朝鮮的見聞,下了課,趙朝舉過來問我一個問題,我發覺一下子說不清楚。後來,我們一起說到了畢節山區有大片新鬆林,當地人都知道那是加拿大的援助項目。除了趙朝舉,沒有別的學生來問朝鮮的問題。

下麵是趙朝舉的一次作業,題目是他自定的:

吃土豆的人

土豆在我們那裏叫洋芋,為什麼叫洋芋呢?據村裏的老人說是洋人的東西,是從洋人那兒傳來的,所以就叫洋芋,就像火柴叫洋火一樣。

到晚上,我們一家人圍坐在快要燒盡的火堆旁,刨開火堆的一角,把洋芋都一股腦兒地放進去,再蓋上灰。老爸卷了一袋煙卷,吧吧地吸著,煙圈在他的嘴角轉著圈。但現在老爸在(到)深圳打工去了,所以,很久沒有看到他那樣休閑地吸煙了。可老爸每次回家,都要帶一大袋草煙去,他說外麵的煙都不好吃了,那天聽王老師您講一個老漢每次回家都要帶煙卷到打工的地方去,我聽了之後,腦中立即出現老爸背著煙卷上車時的情景。

土豆在灰裏發出香味,我用手去刨,發現時(是)燙手的,又縮了回來。老爸把我的小鋤頭遞給我,終於看到發著香味兒的烤熟了的土豆。表皮皺得像剛洗過的衣服。剝開表層的皮,露出有點發黃的土豆,冒著熱氣,我們一家呼呼地吃著。

在我們村,電視機是個稀有的機器,而能夠看上電視那就是更奢侈了。在我六年級的時候,村裏買了第一台電視機,那是鄰居家的孩子結婚時買的。剛買的那天晚上,調試了很久,電視上雪花一點一點地閃,然後又是一杠一杠地向上閃動,又向下閃動,滾動著一條一條的(地)向上又向下。最後終於出來了一個台,是貴州一個台,裏麵有個美麗的女孩在說著什麼,因為沒有東西,所以就隻能看著裏麵的人物一個一個地閃動。我們村裏幾乎所有的小孩都擠在不大的屋子裏,實在擠不進去了,就站到了門外,我從家裏搬了個很高的凳子放到窗外,趴在窗台上,眼睛使勁地往電視機上擠,老爸說我眼睛都掉在電視上了。屋裏放著一個火爐,火爐上的鍋裏煮著一鍋土豆,水冒著泡,咕嘟咕嘟地響著,土豆煮熟了以後,主人剝了皮吃了起來,頭也不抬。女主人看見我們都把眼睛移到她的手上,就給我分了一半,我就趴在窗台上吃著,這時,爸爸站起來,吸著煙鬥說:“這個東西花的進去,白的跳出來,有什麼好看的。”他說完後,嘴裏吐了一口煙,煙在他臉上跳動著,隨著他前進的頭向他臉上貼上去。現在想想,爸爸對電視的理論是我現今為止聽到的最好的論述了。

現在,每次當我看著電視的時候,就會閃現出一個畫麵:一個小男孩流著口水手裏拿著洋芋趴在窗台上看黑白電視。

每次到食堂打飯,我都會望望是不是在白色的瓷磚台上(有沒有)放著一盤土豆菜,可每次我都沒去吃,我認為那已不是我的土豆了。我想,我一定是個吃著其他菜想著家裏的土豆的人,而且是唯一的一個人。吃著土豆的人,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對學生們說:趙朝舉的作業沒什麼好詞好句,但是他寫出了生動的生活場景,還有由毫不起眼的土豆帶出來的穿透力,可見來自鄉下的趙朝舉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很多同學其實都有故事,隻是你們還沒有意識到:你自己的體驗比任何名著名言都更有價值,總有一天,你們能理解,你自己的經曆就是一個金庫。

12.霍亂來了

11月2號中午我剛在教工食堂吃過飯,一出門,見到一個研究生說我們係有學生拉肚子。事件很快演變,傍晚已經有人到教工區挨戶敲門發藥了。我沒吃藥,因為我不能無故服用抗菌素。當晚有人告訴我:學生不能到校外去,隻能在學生區域活動。這個區域相當有限,幾塊草坪一個湖麵,宿舍教室,學生宿舍每天四次有專人監督吃藥。這麼多活蹦亂跳的年輕人都困在一個區域裏,還要吃藥,能堅持多久呢?

課照樣上,學校讓老師安慰學生。我挺沉重地進教室,沒想到氣氛超正常,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其樂融融有說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