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2008我們都是主角(二)(3 / 3)

我問他們有什麼需要,女生駱晶誇張地喊了一聲:老師啊,我要吃白米飯。疫情剛發的幾天,學生食堂大半關了做清潔,學生們隻能在校內買方便食品,白米飯成了理想。林樂慶趴在講台上,想帶點水果來,橘子啊,香蕉啊,好像他念誦的每一樣都是仙山上的珍果。霍亂末期,聽說有老師把學生藏在汽車裏拉到校外去飽餐一頓,有點飛躍柏林牆的意味。

我對他們說,感謝所有的突發事件,從某個角度說,正是它豐富著我們的經曆。比如我自己,我感謝我經曆過的一切,因為生活本如此,它給我什麼,我就承受什麼,人就是在這種複雜的承受中得到曆練,這話作為我對學生的安慰。本來這節課準備讀一篇記錄

2008年春運的文章《被踩踏者李紅霞的人生》,臨時改了主意,我說我們換個內容,不要在這個特殊時期增加感傷,沒想到下麵都在說老師讀吧,齊仙姑的聲音最大,她說:“生活本如此。”這正是我剛隨手寫在黑板下邊的五個字,還沒擦掉呢。

下課,李博過來跟我說,這些天他都有寫日記。我說我的日記也格外詳細。另一個學生在後麵說,現在這樣好,到校外幹什麼,還不就是去花錢消費?現在挺好,錢都省下了。

霍亂鬧了十天,11月12號恢複正常。我發現,剛進校的大一學生對自由的渴望最低,除了要白米飯要水果好像再沒更多要求,而年級越高對限製自由的反應越強烈,有2007屆的同學保留著服藥說明書,有人想方設法跳牆開條子混出校園。外麵沒什麼,但是有自由。

13.考試真不是個好東西

那天一進教室,就感覺氣氛不對,本來我提前了十三分鍾到,教室裏居然坐得滿滿當當。天氣涼,他們都穿得臃腫,黑乎乎的格外壓抑又格外整齊。我一出現,全仰著臉望我。我有點糊塗,這是怎麼了,再看每人桌前都端端正正擺著紙筆,忽然想起,是我說的今天“考試”。雖然之前早交代過,考試隻是用一節課時間,寫一篇作業,題目也是和他們再三商量過,開始是“火車”,有人說沒坐過火車,最後改成“車”,有人說,車太不好寫,最後的題目是“車或者其他”。

至於這麼緊張嗎?我問。平時的幽默感全沒了,個個好像很怕被我誤導迷惑,不管我說什麼都百毒不侵,端坐不動,似乎我會忽然變臉,發布什麼刻薄刁難的決定。

上課鈴一響,下麵奮筆疾書。度過了這學期絕對安靜,絕對鴉雀無聲的四十分鍾。鈴再響,有人看表,有人擦塗,有人翻來翻去再三核對,都舍不得把那張作業交上來。

直到手上沒有那張紙,他們才會笑了,胳膊腿都能舒展了,恢複了正常年輕人的全部活力。我說,誰想把一件本不重要的事搞得煞有介事,那就是考試,它可真不是個好東西,我算是長見識了。

正是在我們考試這天,班長提醒:大夥都聽好了,咱就是掛科了也不能作弊。他指的是後麵的幾科閉卷考試,又開除又記過地強調了幾遍。

寒假期間,看到報紙上一篇安徽高中生的文章,說自己被中國考試逼瘋了,我絕對讚同這說法。

14.在太陽下麵

晴朗的上午,五樓教室門口的長廊上站了十幾個曬太陽的學生,他們的臉都明亮,又年輕又好看,都是我們班的。我說太陽真好啊,第二節課我們到草坪上去,大家雀躍。自由好,太陽好。

就是那個在草坪繼續上課的上午,總是有故事的趙朝舉給大家講:在家鄉,他的村子裏,有好幾個右手缺食指的老頭。同學們全問為什麼。他說,聽說都是早年怕當兵,自己弄殘的。我問具體多少個?他說大約六七個。有人問:多大年齡的老頭。趙朝舉說,五十多歲。有對軍事感興趣的男生馬上說:哦,是越戰。在海島的冬日陽光下麵說到這個話題上,想到那些自斷手指的山民,不知道該說什麼。

起初,學生們對什麼是文字的“張力”不理解,趙朝舉在給我們講過大地和土豆之後,又在這個晴朗的上午講了自斷手指的故事,我說,我們來體會這些互不相幹的事物間包含的東西,大約接近了張力。

15.困惑

困惑是雙重的,有他們的困惑,也有我的困惑。

接近2008

年末,大學畢業生就業壓力已經很突出,未來的不可預料增加了學生的擔憂,而作為剛剛進入大學的大一學生,高考的痛苦折騰還沒過去,他們還想享受一下忽然解放了的輕閑。這樣,他們的心態是既想悠閑又很不踏實。接近期末,我問他們有什麼困惑。

一個同學的回答是:為什麼到了大學裏安靜下來看書的時間反而太少,為什麼對學習沒了以前的熱情,為什麼再也沒有緊迫感雖然明知將來就業形勢不好,為什麼開始喜歡和適應在外麵吃飯喝醉唱歌?

另一同學說:很多時候,我的想法很少純粹是自己的,大多是外界給的,有時候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也容易受別人影響,聽說看的書多了,人就充實,但有些人書看多了就變得極端了。

第三個同學回答:我覺得從小到大生活平平淡淡,沒有精彩的內容,沒有經曆,覺得自己空空的。

放假前,遇到去買棉衣的學生周坤婷,她問我:在大學裏能學到什麼?將來能做什麼?自己心裏一點兒也不知道,很糊塗。

這個學期,三次遇見2006屆的同學鄧伯超,我還清晰記得他讀大一時候,在課上發言,說他最喜歡的電影是《古惑仔》,他家鄉的學生們都崇尚古惑仔,引起哄堂大笑。現在他已經大三了。一次他在校郵局門口架機器,看見我,笑笑。另一次,還是正跟幾個人一起忙著弄三腳架,沒看見我。12月去旅遊學院報告廳的路上碰見他,那天我參加朗誦,他做攝像。雖然是晚上,我還是明顯感到他的情緒低沉鬱悶,兩個人都不說話,隻是趕路,他身上機器電線的,掛了不少。後來我問,課程緊?他說不。又過了一會,他主動說:真不知道能學到什麼,越學越沒信心,沒有方向,有的老師上課……我看老師自己都不懂。然後還是沉默。到了報告廳,他說老師我去幹活了。我看他悶頭架機器,人忙起來情緒會顯得好一些。大四同學告訴我說,現在班上的男生有兩種,臉黑黑的整天拍片子,臉白白的整天玩遊戲。

一個學期下來,我在檢討我自己,我給了他們很多新鮮東西,但是,建樹太少,沒有鞏固的時間,三個多月太短促。還有,我以為我給了他們,究竟有多少能被他們接受?進入

2009年,見到餘青娥,她問我:老師說生活給我們什麼,我們就接受什麼,那得多大的勇氣和堅定啊。我在想,我還應當有新辦法,用好我有限的時間。

同時,我也很清楚,他們眼下最想要的就是怎樣就業,怎樣順利輕鬆地融入這社會,怎樣過上最好的生活,我不能給他們這個。我能給的也許恰恰不是他們現在正想要的。

我理解的教育是應當有承繼性的,有相對一致的基準線,可是,我沒在他們身上看到這個基準。而他們又太需要成功了,這成功甚至應當最快速最簡捷地獲得。而我自以為能以潤物無聲的方式影響他們,結果會不會恰恰相反。假如,他們真的接受了我的影響,一旦離開這間教室和大學校園,很可能瞬間就被現實擊潰。我的所有心思和努力,也許正在讓他們變成一個個痛苦的人。

在吊著明晃晃日光燈的教室裏,我和學生們度過了2008年度的六十五個課時,然後,他們再去其他教室聽其他的老師講課,然後,三年一眨眼,各奔東西。再然後就完全不知道了。

2009年1—2月

海口—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