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印象最深的是我教的大一學生中,極喜歡這個偏重藝術專業的人,和極不喜歡的人都不多。喜歡的自然好辦,更多的都是被調劑到這個專業。高考錄取中的“調劑”常常是對這些十八歲青年青春幻想的最嚴重打擊,沒有絲毫的問詢知會,就把想學法律的學經濟的都調來學文學。有人會辯解說,這些隻認家門校門的高中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幹什麼,既然填報誌願的時候選擇了“服從”,就沒有權利再有怨言,退一萬步說,誰讓你不發揮好一點,多考幾分,考那些熱門專業,把命運把握在自己手中?
沒人會從他們才生下來十八年的角度去度量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十八年,從來沒有過任何選擇的權利,未來完全被強製而失控。
我注意到三個男生,經常來上課,穿黑衣服,坐後排,挨在一起,聽著課又向窗外扭著臉,似乎就等著脫窗而逃,有時候感覺他們聽課的表情裏帶著悲壯和義憤,這時候對他們講什麼都不入耳。看他們實在受著上課的折磨,甚至會心裏掠過愧疚,可是,好幾次都矛盾,做老師的總不能去勸學生逃課吧。
其實,老師把真實的建議告訴給自己的學生才正常。2011年秋天剛開始上課,我就對學生說:如果這個課給不了你想要的,你們有權利選擇去做別的。
1.迎新
每年9月,大學新生入學第一道程序,過去叫“注冊”,現在改稱“迎新”了。
2009年9月11日,我經過以往接新生的地方。離得還遠,先遇到封路,警察保安多人把守,機動車一律繞行。今年的迎新氣氛異常熱鬧,紅色的充氣廣告橫在頭頂,轟鳴的電動機把它鼓脹得圓滾滾的,不同的高音喇叭震撼著水泥路麵。迎新區域設在學生區中心大路上,兩邊突然冒出許多攤位,推銷手機的,聯通電信入網的,賣飲料日用品化妝品的,每個攤位前放射出多名熱情的推銷員,有戴著耳麥的,有穿超短裙的,臨時形成的百米“商業街”水泄不通。新生們所屬的各學院旗幟讓位於這個陣勢的後麵,顯得很次要很邊緣,這就是“迎新”和“注冊”的不同含義吧。好幾個小女生和她們的父母手拉手生怕被人群衝散,有個男生正打電話,差點被地上縱橫的電線絆倒,還興衝衝地繼續:爽,我現在一抬頭就是椰子樹啊!
在商業意識幾乎滲透每個社會細胞的現實中,類似的隆重喧鬧遍布中國城鄉,近幾年在山西洪洞、河南安陽、深圳龍華、京郊昌平,我都見過,把它平行移動到任何一地都和諧適用。據我現場觀察,這場麵絲毫沒敗壞人們的興致,相反,剛踏進大學門檻的年輕人和緊隨左右的家長們都挺坦然,甚至受用,他們交了錢來念書,多隆重的貼身服務都應該。迎新是投入產出鏈條中一個必要環節,所謂的高等學府精神殿堂都被這水潑油鍋似的熱烈一掃而光,那傳說中的骨灰級氣氛以新大學生們十八年的人生經曆當然沒機會見識,所以應視同不存在。
被震得發慌,我趕緊逃。路上碰見參加迎新的大二學生告訴我:這些“90後”,好傲氣好自我啊,說句話把人頂得一愣一愣的。
我從來喜歡內心高傲的年輕人,最怕他們小白鼠一樣任人擺布。希望我的新學生是歡騰雀躍的一群。
第一課,鈴聲響過,我問他們:從小到大讀了十二年書,有被壓抑的感覺嗎?
下麵齊聲回答:沒有。
詫異,正好前一天的新聞裏有溫家寶在教師節談教育改革,我反問他們:他都認為中國的教育有問題,作為親曆者,你們沒感覺?
他們有點遲疑,好像在體會掂量著我所希望的答案。有人說:早麻木了。
隻有用網絡語言才能轉述那一刻的感受:我被他們給“雷了”。2009年全國進入大學的新生是500多萬,那天我麵對的隻是其中的五十個人,這五十張鮮活可見的麵孔讓我有點失望。隨後的兩個月,不斷感到大一這個班的沉悶。班長是個高瘦男生,來自陝北靖邊,他站在講台前用他特有的普通話說:很多人我還不認識,從現在開始,你們都來主動認識我,不要我一個個認識你們。
在緊接著的問卷調查中我得到了下麵一組數字(自願填寫,可以不署名,可以不回答):關於真理:相信有真理存在的7人,其他42人(有人沒答,十幾人附了簡潔的闡述)。
喜歡的課外書:答案最淩亂,排第一位的是路遙,共5人。同為4人的並列有《紅樓夢》、《哈利·波特》、餘秋雨。郭敬明和魯迅同為3人。
對於作弊的看法,在後麵我會專門談。
夜裏,翻看這些問卷,雖然字跡都還陌生,但是能感受到其中潛動著的少年激情,後來的三個月中,他們中的大部分漸漸和我“見字如麵”了。我麵對的五十個年輕人(不久因考去文理科實驗班,轉走一人),可能沒讀過很多名著,心裏正鬱悶著被調劑到這個偏向藝術的戲劇影視專業,對於自己的未來完全心裏沒底,但是,僅憑這些寫在長短不一字條上的回答或者能得到安慰,他們懂得懷疑,有自己的見解,再沉重的教育都沒能撼動這些基本的生命本能。
我們互相審視互相選擇的一個新學期開始了。
2.牆
本學期新鮮事多,比如封校。為嚴控甲流,新生入校後的例行軍訓無限期拖延,新生一入校就上課,這是十九年來第一次。開學不久就開始封校,通向校外的三座大門日夜都有專人把守,凡出校的必須憑假條,進入校內的都要測體溫。從9月到12月,大半個學期裏,學生隻能在學生宿舍區和各教學樓之間活動,隻能享受有限的院牆內的自由。想出校不容易,按班長的說法,假條不能輕易給開,你去學工辦跟老師磨上半小時,最後結果照樣是:不行。
除假條外,離開學校的途徑還有兩個:步行二十多分鍾,走一條偏僻土路繞出學校,新生多數不熟悉這路徑,他們更多的選擇是跳圍牆。11月11日前,有男生在班上說光棍節要到了,他約同學們去海邊燒烤。有人問怎麼出去?他說,跳牆啊。一聽跳牆,一片泄氣的哀歎。後來我問了幾個女生,那天晚上她們都待在宿舍裏,據說最終誰也沒去燒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