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的保安不再蹺著腳睡在值班室,要整天拿一把尺寸近似短槍的器械測體溫,徑直過去頂住學生們的額頭。我遇見幾次,急著趕回去上課的學生多,量體溫要排隊,還隔著好幾個人,就有學生挺著滿頭大汗的腦袋努力朝那“槍”湊過去,和搶著挨槍子沒兩樣。他們從沒想過測體溫也涉及尊重。
“闖關”是一個常新的敘事角度,大二學生做了“巧出校門”的寫作練習,作業交上來,普遍枯燥幹癟想象力匱乏。其中的原因不在寫作能力,首先在態度。“巧出校門”僅限於一個練習,他們遠沒把它和真正被剝奪了自由聯係起來。不能出校門難不住大二學生,他們可以繞道可以跳牆,辦法多了,一份作業遠不足以調動他們去想象一個人對自由的渴望,不足以驅使他們虛構被封閉隔絕的痛苦,“沒感覺”很正常。對於今天的他們,封學校的殺傷力遠不如封網絡,頂多像林樂慶對我說的:老師啊,要是不讓出去我就總想出去,要是隨便出去我還真就不想出去了。另外,十幾年來他們早習慣了應付被布置的一切,“沒感覺”的東西自然寫不好。我很清楚,隻要把某次作業和期末考核掛上鉤,情況立刻會大變,但是過度的重視緊隨著的大多是虛假空泛,沒感覺依舊沒感覺,我當然不想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懲治和被懲治。
封校的結果,反而放大了他們身上的惰性和被動性。隨遇而安吧,反正哪兒也去不了,生活簡單化到了隻剩宿舍和教室,前一個涉及生存,後一個涉及學分,都減免不掉。我做了一個試驗,帶一個響聲很大的秒表去上課,當場設定每十五分鍾鈴聲暴響一次,在秒表的滴答聲裏讓他們做課上練習,十五分鍾的最後時刻給出下一個題目,五個十五分鍾接力一樣一共完成五篇作業。交作業時,有人急得直流汗,說老師啊,這個表走得嚇人啊,嗒嗒的好像隨時倒計時結束,將要被砍頭。果然如我設想,一隻帶響鈴的秒表因為直接切近,帶給人的壓力遠大過學校封閉。有限時間內完成的作業並不比時間充足寫得差,也是之前沒想到的。那秒表隻用過一次。
11月9日柏林牆倒塌二十周年紀念日,封校依舊。那天的課,我給他們帶去了八年前的收藏:在柏林“查理檢查站”博物館買的一小塊柏林牆碎片和兩種不同版本的柏林牆地圖,他們當新鮮看。林樂慶在那幅立體街圖上找菩提樹大街,還摸著那些樓說這麼多高樓。又問哪個是威廉二世教堂,他說這個教堂可出名了。
這些年輕的生命還沒有受到真正的威脅逼迫,還很難感同身受。
3.舉手
11月13日,大一的課在晚上。去教學樓的路上,決定不當眾讀這次關於人物的幾篇不錯的作業,因為寫得太真切了。特別是寫父親收穀子和跟父親去集市上擺攤賣菜的兩篇。雖然當眾讀出來對寫作者肯定是鼓勵,但也許有另外的效果。這擔心源於前些天,大二同學交作業,有一篇寫暑假和母親去賣糧,寫得踏實心酸而曆曆在目。剛在課上提到這個學生的作業,就看見他在靠牆的角落滿麵通紅坐立不安。趕緊改口說,他的作業不詳細讀給大家了,有點長,但是,他確實寫得很好。下課後,還沒出教室,就收到他的短信:
老師,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作業的評價,我很高興,真的,我想我的作業最好別被我們班同學看到。我怕以後在班裏有壓力,對不起了,請原諒我,老師。
第二天又收到他一條短信:……其實我的顧慮也是多餘的,隻是我不想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或許我太敏感了吧。
11月13日,提前十三分鍾進教室,見到黑板右下角有兩行字:一等助學金7人二等助學金6人。講台前,幾個平時活躍的學生在弄電腦,投影上畫麵文字不斷翻頁,見我來了,他們嘻嘻哈哈說,看看大二都上什麼課。
一女生上來說老師我說點事,我隨口說沒上課,時間是你們的。看來她是班幹部,她站在講台上說要申請助學金的同學舉手。
我放書包,下意識看一眼,下麵這麼多人舉手。
女生又說:都先別放下,我數數人數,從靠門開始數。
我在她的數數聲裏作課前準備,她還在紙上飛速記每個舉手者的名字。我再往下麵看舉手的,都老老實實的,手不是舉得很高,但沒人放下。大約過了幾分鍾,我拿書拿U盤,沒感覺那段時間太長。
女生說:都放下吧,十七個,我們班的名額隻有十三個。她好像很為難。
班長也來到講台前,他們並肩站著,好像一時不知道怎麼處理多出來的幾個人。
有個男生過來,講台邊這時候站了我們四個人。男生小聲嘀咕了幾句。女生說:你要說什麼,大點聲。男生重新又嘀咕,眼睛始終盯著講台下麵某個位置。女生又說:能大點聲不?嘴裏咕咕嚕嚕的男生更不安了。我想他應該是想說他退出申請了。女生還想問。班長從後麵直接伸過拿筆的手,在女生按著的十七人名單中間劃掉一行名字。男生馬上轉身,超安靜地往教室後麵走。這時候我注意到,剛才默默舉了很久的那些手,都散布在教室的角落和後部,正是平時課上沉悶無聲的那些角落。
不容多想,上課鈴響了,起初的十分鍾“今日新聞”是河北、山西、河南大雪的圖片。教室前排發出哇哇的驚歎,因為大雪壓城確實有氣勢確實好看。可是,我得補充一句,就在關掉電腦準備來上課的時候,網上已經出現大雪造成校舍倒塌學生傷亡的新聞了。
課間休息,有來自廣州的學生過來問放音樂行嗎?幾個人很快圍著電腦找音樂。班長有點為難,在過道上來回走,我問他,一等和二等助學金各多少錢。班長說還不知道。他問我:十七人舉手十三個名額,怎麼分配呢,平均分了行不行。我說我沒發言權,但是應該盡量聽十七個人的意見,大家一起商量個辦法。
下課鈴響,班長說,同學們留一下。站起來的又都坐下,班長補充說:是申請助學金的留下。教室的前排都長出一口氣,椅子一陣響,他們和我一起離開,這就是經常下課和我走在一起的學生們,兩個月的相處,對於他們的麵孔姓名甚至字跡都熟悉了,而留在教室裏的,恰恰是一些朦朧僵硬的麵孔,很多還叫不出名字,那就是平時沉默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