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學生宿舍區,隻剩了我一個人,又想起那些無聲的舉手畫麵。今天的兩節課,對那十七個舉手者,無論怎麼講,都效果有限。他們在舉手幾分鍾後才知道名額不夠分配,可能得不到助學金。在這種心情裏,不可能安詳平靜地聽課。這種感覺忽然讓我很難受。終於,我找到了這難受的源頭,在我上小學的上世紀
60年代,交學生登記表的時候,那種恨不能從這世上立刻消失的絕望窘迫,整張表格上最突出顯眼的家庭出身一欄,那一厘米乘兩厘米大小的框子帶來的籠罩一切的心驚膽戰。慶幸啊,當時我的老師沒讓出身不好的學生都把手舉起來一一清點。
我們都知道,如果一個人拿一千萬存進銀行,後者會嚴守規定,保護他的財產安全和隱私不外泄。那個據說買彩票得到三億多的人始終都受到保護,相關部門以隱私權為理由,絲毫沒有透露他的個人信息。但是,如果一個人家徒四壁了,他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任何保護,他就隨時可以“被裸露”,被要求長時間舉手給別人看清楚?
一定會有人反駁說,隻有財富才招惹是非,隻有富人才有不安全感,你都貧困了還怕什麼,你都家徒四壁了,沒人偷你搶你,你當然沒權利要求保護。“家徒四壁”就不屬於隱私,就隨時可以被滿大街公開公布公示?
我不是想評價我的學生的工作方式,他們應該是無意的。使他們無意的原因是社會普遍通行的價值觀。你家裏沒錢,想申請額外的一份救濟,你就要準備低人一等,讓你舉一下手太正常了。而由貧困帶來的羞辱感、卑微感,比起三億人民幣帶來的不安全感,就什麼也不是,根本不值一提。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因為家境貧寒就得長時間當眾舉著手,他們的心理不需要安全感?
這些幾乎總是坐在角落裏的安靜謙卑的影視專業編導方向學生,因為貧困舉著手,不肯因一時的羞辱放棄申領助學金的機會。他們會不會從此一生都埋頭躲避在邊緣,未來,誰會請這些人做編導?他們存在的舞台,除了長時間舉手被清點,還能在哪兒?
4.點名和作弊
我的課從來不點名,學生都知道,來不來聽課是他們的自由。但是關於點名,本學期有三件事要記下來:
第一件:從電視新聞來的“新聞”
2009年11月24日午間新聞說湖北一所大學學生,代人點名收費五塊,代人上課並記課堂筆記收費十塊,據最先開拓這項“業務”的學生說,原本他是不收費的,後來“生意”實在好,一個人忙不過來,才叫上更多同學參與並衍變出了收費標準。我把這事當做“當日新聞”在大二課上講了,我說這學生真有創新,生意開拓到身邊了。下麵反響熱烈,有人拍著桌子恍然大悟狀:這樣的都有,不仗義嘛,幫個忙還收錢?
自以為抓到一條新鮮事,下課後,有人告訴我,我們學校小廣告欄裏現在就有“代人喊到”的條子。
第二件:我在場的代點名
大二的寫作課,課間休息,有個中文的小女生客客氣氣來點名,是抽查逃課的。我告訴她有一人請假,看一眼她手上的名單,擔心鈴響前點不完。沒想她點名神速流暢,下麵的呼應更是奇妙,同樣神速流暢行雲流水的配合,恰好鈴響,小女生仰著臉說都到齊了,立馬離開。課在繼續,可是我頭腦間隙裏有什麼疑惑,忽然想起,今天起碼兩個人不在場,可是,小女生離開前明確說的是都到齊了。
我問他們,是哪個人替別人喊了到,那聲“到”在脫口而出的時候心慌不,你們之間是怎麼分工默契的,如果幾個人同時替人喊了到,會不會穿幫露餡?那幾分鍾裏,教室安靜死了,與平時上課的安靜很不同,站在空教室裏一樣,空曠中能感到緊張在暗行。除我之外,他們每一個都是知情者,一個臨時的沉默同盟。我說,今天的事情很小,看你們都已經是熟練的老手了,今天能替別人喊到的,未來也許就會抄別人的論文,虛報統計數字,做假賬,雖然我早說過不會把我的價值觀強加於人,但是,這次,我提醒你們認準你的底線。
第三件:誤會帶來的狂奔
還是大二的事,朱俊材向我借安哲羅普洛斯的《永遠的一天》,我答應下次課帶光碟給他,同時在心裏重新定位這個外表老實的男生。這部片子常被讚譽為充滿詩意,但更多的人當它大悶片,難得朱俊材會喜歡它。
應該帶碟去上課那天走得急,忘了這事,鈴聲響過才想起來,問朱俊材,有人說他沒來。心裏的自責稍有緩解,想下次一定不能忘。過了十幾分鍾,朱俊材連呼帶喘滿頭是汗衝進教室,腰都跑得直不起來了,我暗想,壞了,他來了。課間休息,正有學生和我說話,朱俊材湊到講桌前滿臉賠笑問:老師,點名了?一下子我全明白了,是有人通風報信說剛點你名了,朱俊材才一路狂奔成那樣。
多諷刺啊,在我自責的時候,這個喜歡安哲羅普洛斯的學生擔心點名可能帶來的負麵影響,正放下尊嚴努力向我笑著。什麼叫南轅北轍,什麼叫心灰意冷。站在旁邊的學生蔡青說,王老師怎麼會那樣!
我見過太多的懲治了,絕不會拿來用在我的學生身上,希望朱俊材的害怕不再發生,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不該在怯懦賠笑中長大。
大學教師可以用點名、掛科等名目懲罰他的學生,而學生也自有應對,如果教學雙方都接受和麻木於貓和老鼠的遊戲,還有什麼教育可言。
對於作弊,我承認我的堅守有點僵硬2005年,第一次以教師身份“沉痛地”談論作弊等於偷竊,直到2009年的秋天,我的態度也在逐漸被環境推移轉換著。
2009年9月新生入校第一課,我在問卷調查中有意加了一項“你對作弊的看法”。他們有三項選擇:不可、中性、可以。
50人,有26人回答“不可”,剛超過半數,其他回答有:可以接受、中性。或視情況決定,或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