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人與現實之間形成的某些如芒如刺的感受,幾乎被他們化解幹淨了。在我的課上,他們發現身邊細微的生活;轉過身去另一個教室參加辯論賽,照樣通篇空話套話,詞如泉湧毫無阻礙,用他們的話說:開頭一定要大排比轟炸,然後就緊扣主題漂亮結尾,OK。
跟他們比,我就顯得笨拙。特別是不要表達義憤,他們覺得義憤既好笑又無效,在這些不過二十歲的青年身上看到過早的世故成熟之後,也有戲謔超脫的另一麵。有一次討論到《鬼子來了》,有人說,那個片子太搞笑了。
我問過他們,哪些同學幹過田地裏的活兒,撒過種子,拔過草,收割莊稼,超過80%的人舉手。我總強調一個人和土地的關係很重要,少數幾個城市來的感覺鬱悶,成都的王詩億說真的好羨慕他們啊,哈爾濱的尹澤淞追著我問:老師老師,種花算不算?放學路上,我們的班長說:真奇怪,還有沒種過地的。
真正的現實是,即使再多地接觸土地,也不表明他們對土地感情更深,不同的人對土地有不同的感受,正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祖國”。那些來自鄉村的農民後代,土地正是他們必須“斬立決”的背景,苦讀十二年考進大學的第一目的當然是逃離土地。
期末,我對他們說,三個多月來,我幾次從我的角度提到“報效祖國”,我一直在思索這個詞組究竟有哪些含義,今天說說我的理解。祖國更接近“身土不二”,人的身體和生育他的土地沒辦法割裂,它更像人身體上的某一部件,比如胃腸。這種關係,不是一句簡單的“報效”能承載的,今天我對你們說了我的觀點,而你們的觀點,還要靠你們自己去找。
下了課,他們說老師,你得讓我們長大,你不能代替我們,我們經曆少,不能現在就讓我們的想法和你一致。他們是對的。說完這些話,他們心裏發笑,想這個老師也太認真了嗬嗬。他們是對的。
曆來都有人要重複說:一代不如一代。我覺得沒有可比性,這一代不說上一代的事,因為背景變了。不久前有人責問:現在的大學生有幾個讀過《安娜
·卡列尼娜》?我專門在大一的課上問了,四十九人隻有一人看過這本書,是個女生,再問,隻看了一半。我也沒完整地看過這本名著。任何一本書都不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明年高考試題中確定要考托爾斯泰,下屆學生一定人人倒背如流。誰的作品被選中誰的厄運就來了,他會被快速敗壞,變成嚼蠟。
每個麵目完整的人,內心都衝突頂逆著,我和他們也許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係,這才是現實的殘酷。
6.軍訓
一直以來,我理解的大學新生軍訓就是個“下馬威”,從沒想過它還有其他功能。躲過了熱帶海島上的9月,大一的軍訓跟狼來了一樣,不斷傳來新消息。有人問,老師啊,為什麼要軍訓?我當然不能解釋。正式通知軍訓已經12月了,停課軍訓的第一天,幾個女生提著武裝帶和水瓶,丟盔卸甲地迎麵晃過來說,挺好玩的。還說,那教官說便宜了我們,陰天下雨沒把女生們曬黑他很不甘心。
一周的軍訓剛結束,晚上去上課,走到運動場正門前,忽然發覺被包圍了,黑森林一樣包抄過來,身邊全是氣喘籲籲奔跑的黑影。催促呼喚訓斥,夾雜口令聲,四麵八方的人聚集整隊,左右全是穿製服的。明知道他們不過是軍訓的學生,但是那種滅頂的黑壓壓,我發現我有“製服恐懼症”。看錯了課表?今天繼續軍訓?趕緊打電話給學生,太嘈雜什麼也聽不見。終於突破重圍,遠離了運動場,校園照樣是往日的散淡,前麵不遠一個穿大拖鞋的女生正是我班上的,這才脫離了驚恐,獲救一樣進了燈光如灼的教室,除了男生的頭發普遍剪短,沒什麼大變化。
你們都還挺好。
回答,好啊。
問什麼人還在軍訓。
回答,輪到別的學院,有他們好受的。
問軍訓感受。
幾個搶著說,沒訓夠啊,比上課有意思!
軍訓期間的作業早布置了:以軍訓教官為第一人稱寫軍訓故事。收上作業才知道,教官來自本校,兩年前入伍,現在退役又回來讀書,同樣是大學生,所以遠不夠“凶狠惡毒”,因此他們之間生出特有的故事。講評作業那天偶然想到,如果這位教官在場聽聽大家怎麼寫他,會很有現場感。剛一提議,學生一個短信就把在旅遊學院讀大三的教官請來了。他叫陳挺富,上身是T恤,下麵穿軍褲,剛在教室門口露頭就贏得歡呼,他們起哄讓他坐在教室中間當堂候審,堅持了一會,他默默退到一側。一個笑麵大哥,聽不同人怎麼寫那幾天的故事。
曾經讓人緊張了三個月的軍訓看來以喜劇收尾。一星期的軍訓過去,整個班級換了麵孔似的,暮氣消減,歡快上升。在他們自拍的DV短片中,一張張大臉爭搶著湊到鏡頭前傻笑,頭頂戴著偽裝,像時裝節上的模特,炫耀滿頭的紅花綠葉,海邊拉練成了本學期唯一一次集體出遊。有人說,軍訓後她叫得出更多同學的名字了。
誰能想到一群大一學生和一個大三學生(當過兩年兵),他們不知覺中的顛覆性,把軍訓也娛樂化了,人類與生俱來的消弭解構能力真強。另一個讓人意外的是,這些大學新生居然是借助軍訓才完成了最初的結識和交往,已經過去的那三個月中,他們隻是上課睡覺的人形機器?
2009年的最後一天,夜裏的課,隔壁海洋學院的教室一片歡騰,有人過去刺探了,他們的聯歡會也請到了軍訓教官陳挺富,他已經成了人氣明星。探子回來,喜氣洋洋,帶回紅氣球,拴在我們教室的門把手上。來自湖南的周含大聲說,真希望我們的課就這麼一直一直上,直到2010年新年鍾聲響起。
7.方言和詩意
這學期有兩次課上得好,這個好,是大家共同創造的,因此也是不能預期和不可複製的。他們對陳詞濫調早習慣到麻木了,這是新生第一課的第一印象,五年來都如此,“80後”“90後”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