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課第一次講新聞,照例被兩個同學講成了“新聞聯播”,氣宇軒昂,學得還真像。我決定拿出一節課來讓他們說說家鄉,自由發言,唯一要求是要他們使用平時和父母、玩伴間的語言。我強調,這是你最初的母語,是你們根兒上的語言。廣州把街頭商販叫“走鬼”,山東把外來工叫“草灰”,重慶把打零工的叫“棒棒”,這些被平凡人日常使用著的語言才是活語言。
大家商定從最北方哈爾濱的尹澤淞開始,由北至南,直到三亞的卓懷如。南北跨越三千公裏。
尹澤淞說,老師,說方言是要氣場的。我說,讓我們試試,共同創造這個氣場。沒想到他們異常踴躍,爭先恐後,從每人僅限一句話,漸漸衍變成舍不得結束,開始大段大段的方言表演。
魏婧說了一段繞口又生動的河南話:日頭嗬,你清早從東邊哧溜哧溜地咕嚕上去,你待黑從西邊哧溜哧溜地禿嚕下來。
來自內蒙古的楊楊教大家用蒙古語從一數到十。
來自寧波的周鳳婷不知不覺地一會方言一會普通話,她說從小被強迫說普通話,現在反而說不好家鄉話了,怎麼說都覺著別扭。
有人一上來就忍不住笑,捂著嘴,怎麼使勁都發不出聲,好像方言當眾說不出口。樸香美是朝鮮族,小時候會說朝鮮話,現在全忘了,正準備重新學。
江西的盧小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民間故事裏,自說自話,一會嚴肅一會笑,帶動作加表演,全不顧別人聽不懂,說了很久不願下去。
有個女生說了幾句,忽然用普通話結尾:我想家。我怕她要哭。
貴州的四個女生一起上來,每人一句介紹家鄉,輪到第三個,越急越發不出聲來,急得跺腳,另三個人又都扭頭盯著她,下麵又笑,她更張不開嘴。成都的王詩億趕緊跑上來幫忙。
來自海南的文呈平說的一段話,本地人也不懂,他的家鄉話叫付馬話,因為他們村子叫付馬村,除本村人外,任何人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世界語言學家說他們村子的方言是語言活化石。
什麼叫幅員遼闊,什麼叫繽紛各異,他們驚訝不同方言的差異,我驚訝這麼豐富的方言被徹底邊緣化,它在生活中依然頑強地被使用著,又永遠上不了台麵,它在民間活著,而多少套話正是在眾口一詞中僵死。從這一課開始,讓我們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事,用自己的腦子思想。
12月2日晚上,講到“詩意”。過去主講詩意的是我,他們是聽者。這次我準備用一節課聽聽他們說,題目是“你心中的詩意是什麼”。其實,我早先入為主,甚至是準備適當時候開始“扭轉乾坤”的。過去幾年在課上討論過“詩意”,結論是,這一代人理解的詩意或者是“消失了的”,“古典詩歌中才有的”,或者,詩意就是“肉麻”,“酸溜溜的文藝腔”,“虛假做作”,一提詩意,學生們的態度或攻擊或排斥或不屑。我準備在他們說過之後,啟示煥發他們對詩意的新認識,先讓他們開個頭。
討論從坐在後排的同學開始(從那次舉手之後,多次討論都從後排開始),自願發言,可以在座位上坐著說,也可以上講台,他們多數選擇上台。第一個跑上講台的是石宏剛,他說詩意很難說,太空泛,詩意滲透在生活中各個角落,他來說幾件小事,他講了三個親眼看見的畫麵,其中有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過十字路口的一瞬間。
後來我才意識到石宏剛的頭兒開得好,他徹底離開概念和空洞,抓住人內心一閃而過的感受,不下結論隻有畫麵。接下去,被啟動了的學生們爭著發言,前一個還在講,將要輪到的已經坐不住,躍躍著,臉發紅,身子攢動,發言還沒結束,下一個已經離座直接奔向台前了。
向玲玲以自己在人行天橋上的經曆說,這會兒是詩意的,一轉身詩意就沒了。周鳳婷也說了類似感受。
有人說自己在天橋上看見個迎風吹笛子的,覺得那畫麵很有詩意,再向前走幾步,發現演奏者身後立著小廣告牌子寫著教人吹笛子,詩意一下子全沒了。
有人說,有樹林有小木屋有大草原有一條路,自己在路上騎自行車很詩意。
有人說,做自己願意做的事就是有詩意。
有人說,有錢才能有詩意。
詩意是真實的,就是一個人觀察到了別人觀察不到的。
詩意是值得回味的。
詩意是人心或自然中的美。
詩意就是心裏暖一下,亮一下。
我們在這個教室裏討論詩意本身就是詩意。
魏榮輝說,生活本身的大部分是無聊的,完全沒詩意,人活著不一定是為了詩意。
盧小平說,什麼都可以帶有詩意,我穿一雙拖鞋站在這兒是詩意,老師穿著白襯衫坐在那兒也是詩意。
尹澤淞說,大夥把我想說的話都說了,我來說說什麼沒有詩意,上數學課沒詩意,整天打籃球就沒詩意,除了我不喜歡的事,其他的都有詩意。
像一場將近三小時的接力賽,我坐在下麵,隻是個聽客,他們把我覆蓋了,是這些十八歲的孩子創造了這溫暖的課,我隻是個提議者和傾聽者,是他們的踴躍把兩節課拖到了第三節,不延時就會有人沒機會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我不全同意他們所說,雖然詩意被泛化,雖然我依舊以為詩意是稀有的,但是我更看重眼前這些小動物身上鼓動起來的純情和能量。我和他們像一群圍獵者,假設詩意是林中晃動無形的麋鹿,不斷有人拍馬突進,縮小包圍圈,最後那活靈靈的叫詩意的動物已經在我們的大網中了。我們共同完成了尋找詩意的過程。
一堂好課像一部作品,有不可操縱性,它在進行中自我定位,自動選擇脈絡走向,參與者互相啟發互相映照,在詩意這種人自身很原初的感知麵前,誰也不是老師。
詩意討論在同學們自發的鼓掌聲中結束,這是大一學生在我今年課上的第一次鼓掌。我認為類似討論在大二以後的學生中很難發生,他們正在脆弱多變的年紀,一年時間足以麵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