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婷問,老師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幹什麼呢?
我說,我下鄉插隊了,正在種地,累得要死,這個季節在收割。
老師那時候就看了很多書?
哪兒有書,炕上有半本雜誌很快給人扯了卷煙了。
老師那時候就喜歡文學?
是。
說到這,後麵是一陣無聲地走。
任何一代人都沒這麼快地出現蒼老感。一個學期沒見到,見麵就問,老師看我是不是老了,自己感覺老了很多,都變了好幾個人了。
和高年級的焦慮不同,大一學生正不習慣忽然來的自由,時間太多,沒人管了,手上沒什麼要背的書,懸梁刺股的感覺一下子沒了,反而不適應,人空了,什麼也抓不住,飄,每一天都感到在虛度。
來自城市的學生明顯更從容自如,起碼城裏有他們的父母。鄉村的學生最想進城,但是城市舉目無親,想落腳就一定要趕緊有份工作。餘青娥已經大四了,想去支教又沒得到機會,剛在家樂福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她對我說,看看周圍人哪個不是大學生,出了校門才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是。
我教的第一屆學生已經畢業了,有人再來聽課,我抽空問他就業情況,他說,隻要在校四年好好讀書,有了自信,不挑剔,應該能夠找到一份工作,先養活自己再說。我把他的話轉述給新生們,有大半還因為被調劑到這個專業懊惱呢,過來者的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解決眼下的問題,對於未來,他們沒有絲毫的掌控力。
9.我的動力
一定有人疑慮,你到底要幹什麼?
開始,我也不知道我要幹什麼,也許和十二年前寫過一篇關於教育的隨筆《把孩子們交出去》有關,也許有一種潛意識,很想知道這世上有沒有人願意做一個好老師。
出任這個大學教職以後,我也在試探我自己究竟想幹什麼和能幹什麼,除了做好老師之外。現在清晰了,我想試試,在後一代人身上,理想主義還有沒有最後的空間,在21世紀中國,一個偏遠的海島上,一個最平常的教育機構,一些平民百姓的子女,是否能讓他們在十八歲的時候見到那閃光的片刻乍現。我也需要從他們身上得到動力,每次課都準備最新資訊和對於作業的各種想法奔跑著去和人討論。
多數人都會認為這兩個理由全無意義,渺小微弱,甚至是飛蛾撲火。如果它完全是徒勞,也讓這徒勞發生。總不能什麼也不做,任由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後人隨著現實的慣性,被一路推搡著跑。
當然,懷疑的時候,失望的時候,想一撤了之的時候很多,不斷再攢起動力的起因有二:
一、年輕的潛力。
二、這社會的未來。
下麵是一篇課上練習:
題目:三個人一起堆雪人(課上布置,事先無準備,來源於一張雪人圖片)
寫作時間:20分鍾(從出題目到交稿)
雪,下得很大,也很認真,梁山泊白茫茫一片。
林衝一大早起來後,看見半尺深的雪,露出了微笑。他的心裏盤算,因為他的大仇人高俅此時就在梁山上。
他算準高俅的必經之地,然後讓宋江哥哥把他做成個雪人,宋江很不解地問原因,林衝說他覺得好玩。為了偽裝得天衣無縫,他還讓宋江在雪人脖子上掛了條火紅的圍巾,這樣高俅一看覺得好玩,戒備之心就鬆了。
宋江離開時,覺得林衝不太對勁,又想著那地方人來人往的,別人碰壞他的作品怎麼辦,於是,他在林衝身上寫了四個字:他是林衝,另加“宋江之作”,然後拍拍手,得意洋洋地走了,林衝因為一說話一低頭就做不了雪人了,雖然他很好奇,但總歸不知道哥哥做了什麼。
高俅要經過時,老遠看見了栩栩如生的雪人以及雪人身上的字,便讓隨從端來許多水潑向雪人。
林衝因為要等高俅靠近他,所以一直忍著,直到水凍成冰。
宋江因為看到自己的作品定型,很是欣賞地捋著胡須。
高俅因為知道底細,一邊和宋江聊天,一邊等林衝被凍死。
林衝最後死了,不知道哥哥做了什麼。
宋江最後很惋惜,自己怎麼沒想到呢,林衝大病過,不能凍太久。
高俅一身輕鬆地回去給皇帝踢球去了。
看到這篇作業真高興,講評的時候我叫它“水滸版”,作者沒署名就交上來了,所以最後沒人“認領”。有學生說,那天有幾個高年級學長來聽課,這麼一說大家都釋然了,如此有創意的作業肯定出自學長,這樣理解,匿名作者就成了一位外來的高人。又過了幾天,我說我們懸賞吧,一定把這神秘的作者找出來。課間,有個平時很少言語的男生從後排過來說,老師那天交作業我忘了寫名,你講評那次我又沒來。原來“水滸版”堆雪人的作者就是我們班的石宏剛,他之前寫過一些作品,父母都是陝西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