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學期最後一課,大家討論這門課上的收獲和困惑。
李潔梅說,她發現原來她什麼也不知道,除了教材,過去從沒看過任何一本課外書,大學第一學期她讀了平生第一本不是教材的書:王朔的《千萬別把我當人》。
而宋曉玲說,上大學後經常和爸爸通電話講學校裏的事,講到練習寫人物,她爸爸問,你知道你爸爸都幹過什麼?她說你幹過四種工作。爸爸糾正她說自己幹過十種工作,然後說,你連你爸爸都不了解,怎麼能寫好生活中的人?
楊紳豪說,可悲啊,那次老師問過我們被壓抑了嗎,當時感覺沒什麼壓抑,一個人連被壓抑都沒感覺。
周鳳婷和梁遠南快喊口號了,他們說解放了。
我獲得了機會,不斷地提示年輕人關注生活中埋藏著的鮮活現實,啟動他們的思維,調動本能的創造力去抵抗慣有的陳規戒律,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性,顯然這比讀過全部托爾斯泰都重要。
第二個動力潛藏在未來。
來到這個地處邊緣的海島城市有六年了,平時遇到送快遞的、訂機票的、賣空調的、推銷保險的、做導遊的,很多都畢業於我們這所大學,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所地道的底層的大學,它的生源大半來自底層,他們將來是構成這個社會的基礎,未來公民社會的根基。他們個性中的淳樸務實很多是天然的,如果他們能清晰設定做人的基本的底線,我們或許不該放棄對未來的希望。這幻想常常聳動,覺得認真地去上兩節課變得有意義。
一個正常的社會不是缺精英,恰恰缺少更多的平凡的好人。也許付出努力能啟動這些年輕人身上潛行的未知的力量,也許他們能在漫長的日常中堅守自己,也許如李提摩太所說,現代教育二十年可見成效。
10.補記
書中有些學生的姓名有意隱去,很多他們發給我的短信和郵件有私人內容,不能公開,雖然內容豐富真實。
已經讀到大四的鄧伯超(在2006年“上課記”中就寫到過他)在2009年秋天獲得四川電影節大學生板塊兩項提名,他受邀去成都參加頒獎活動。由於身上隻有八百塊錢,沒敢入住電影節統一安排的酒店,他和在成都打工的母親一起住進一個小招待所,母親想去看看頒獎現場,被他勸阻,結果母親“鬧情緒”了。他說這次隻是被提名了,將來拿個大的(獎)。我說你應該多參加電影節安排的活動,他說:我不想和富人站在一起。
鄧伯超的成都之行是坐飛機去的,我說深圳寶安機場附近有人整天守在路邊觀看飛機起降,他說,他就看過。期末,鄧伯超放棄了和省電視台一個欄目簽約的工作機會,跟中文係一位同學去他在海南儋州的老家,拍攝客家生活的紀錄片,春節也在那裏過的。我去看過他,在那個頹敗的小鎮子上還殘留一座茅草叢生的電影院。
王雪娟原來是2008級海洋學院的學生,去年讀大一時候就一直來聽課,最後決定轉來我們這個專業(按規定,轉專業條件是大一的兩個學期考試排名班級前五名),今年已經正式以我們學院學生的身份來聽課了。不止一個學生對我說,雪娟才是最幸福的,她有目標,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最後選擇學自己喜歡的。
大二的餘慶、吳敏、趙朝舉都是農家孩子,都喜歡上了自己的專業,現在常常連睡覺都不夠,他們在剪自己拍的片子。有一次吳敏在課上說,我們都是兄弟姐妹,讓我們互相幫助,學長提攜我們,我們提攜學弟,幹一番事業。
已經畢業的亢鬆在準備考電影學院的研究生,有時來聽課,依舊是他五年前的老習慣,聽一會睡一會。
我去了大一學生文呈平家,那村子距離學校兩個多小時車程,並不靠海濱,但是全村沒有土隻有沙子。這是我見過的唯一沒有土壤的村莊,除了幾棵蒼老的楊桃樹酸棗樹,沒有綠色,不能種菜也不生草。文呈平讀書的小學校已經荒棄。他家不高的院門上殘留著半年前他高考發榜後貼的對聯:金榜題名時如何如何。在見到我之前,他一直在遠離村子的地裏弄花生,沙土種不了別的。
大一的安飛虎有一次課上發言,慷慨激昂的,大家都能感到他內心的不平和不諳現實,也知道了他抱有很大的理想。
有人從深圳來自駕遊,偶然問到我,你們學校有幾個門。我說三個。又問哪個門有酒吧。我說不太知道。他說,聽說你們學校女生在酒吧陪聊,一小時收費六十塊,很劃算啊。我說我不知道。這人五十剛過,肚子腆著,問話時一直笑,笑得沉穩隱秘。他的意思似乎是你不要裝糊塗。
2010年3月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