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2010在生活的角落,每一個孩子都在發光(一)(1 / 3)

這是經曆最大變化的一年。

再不敢想能記住他們每一個的名字了。開課前三天,領到八張紙的學生名冊,將近四百人,不同的四個專業方向。即使全部十七次課都到場,到期末,多數人也隻能是一張熟識的麵孔。好在叫不叫得出名字並不阻礙我們之間的交流和情感。

課也變了,由講寫作變成講詩歌。按我自己的意願,最不想講詩歌,因為我覺得詩是不可以講授的。更多的時候,是我們一起慢慢閱讀,我的想法隻是三言兩語,加括號附在詩句後麵,我強調我隻提供一種理解,每個人都應該有不一樣的理解。好詩歌必然多向度。

五篇“上課記”裏,唯有這篇“主題先行”。11月底看作業的時候,看到“在生活的角落,每一個孩子都在發光”,馬上把這個句子抄在我的本子上,準備作未來“2011年上課記”的題記,記憶裏始終沒和這位周超同學說過什麼,但是我知道我的位置已經轉移到了他們中間。

想想我正是在十九歲的那個春天去農村插隊,在穀地裏拔草,隻知道幹農活真辛苦,絲毫看不見未來。現在的“90後”複雜多了,“我不相信”在上世紀70年代末是一句好詩,現在“我不相信”已經是常態,是現實。為什麼“90後”招來的批評者不拿這些年輕人和自己的同齡時期去對比?“茫然”和“盲從”兩個境界完全不同,也許希望早已潛藏,隻是還沒全顯露。

1.“90後”長大成人

我聽到的幾乎都是對他們的批評。他們毫無準備,剛一露頭人間就被密集的貶義詞團團圍緊。但是,吃著這土地上的糧喝著這土地上的水,他們自然要長大要成人。

2010年秋季起的這個學期,有十八周課,整天在我眼前活蹦亂跳的幾乎都是“90後”。上課去的路上,四個男生正大步從後麵超過我,聽到片斷對話:

都說“90後”墮落。

不對,“80後”才墮落。

那“70後”“60後”就不墮落?

都墮落,都墮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嗬嗬。

墮落咋了?墮落不是什麼壞詞啊。

跟在他們後麵,我想,這種淡定和戲謔感,其他年代的人身上恐怕不多。

大學就是流水的營盤。草地上總有談情說愛的,社團一條街上架子鼓從早敲打到晚。我看見他們還會戀愛,還喜歡音樂,還能跑能跳能唱能呼喊。

一個晚上,和一個學生聊天,他自稱“我們這些小可憐蟲”。我很想知道,“小可憐蟲”這自我定位怎樣形成又從何而來。

2.一場演講比賽

周末,有一場校演講比賽讓我當評委,我答應了。一進報告廳就見到幾個我的學生,表情驚奇:“老師你怎麼來了?以為你不會來這種場合。”嗬嗬,我應該什麼場合都看看。

“創先爭優”是這場演講比賽的名號,其實,內容都類似,適合安插搭配任何的名號。現場有慷慨陳詞,有親友團啦啦隊,有激昂點評,有鼓掌握手敬禮頒獎,全程模式化。我記憶最深的一個場景,是那白衣黑裙小個女生怎麼能發出那麼高亢那麼強有力的尖聲,她背完台詞鞠躬後一轉身,強光打滿的那張年輕的臉一瞬間變得衰弱疲憊灰暗,人還是她,臉卻不是她了。我一直看著她吐一口長氣砰砰砰奔進側幕,想到漢語的一個詞彙“搖身一變”。

比賽看起來像模像樣,足夠熱鬧,台上台下幾百人,誰都知道這是一出戲,一個活動,評出名次,奏樂發獎,湧出禮堂,煙消雲散,辯論演講的內容和每個人的內心情感完全割裂無關。離開會場,學生們立刻嘻嘻哈哈,散散漫漫。參與比賽的學生告訴我,從初賽複賽到決賽,時間拖得太長,太累了,早點結束就好,得第幾名都行。

隻要離開“場合”,他們多坦誠直接率真,私下裏有什麼說什麼,很少欲言又止。也有更直露的,比如助學金分配,有個男生直衝過去,對女班幹部咆哮,就在我麵前。

本學期畢業班的最後一課是大家讀詩,課後,梁宵遞給我一張字條:

“感動了,直覺這玩意要堅持,但理性他媽的醒了,瘋狂地給老子帶(戴)上那該死的麵具!”

正是在麵具和非麵具之間,他們長大成人初涉世事。而他們中有人對這兩者之間的轉換已經純熟和習慣。

有一次,我問一個平時談得來的學生:你真以為能言無顧忌?

他反問我:我怕什麼,我家三代貧農。

這回答讓我太吃驚了。我緊盯了他一眼,確認他是認真的,沒半點兒玩笑色彩。眼下可供他們應用的諸多麵具中居然還有“三代貧農”?

3.詩歌課

本學期被安排上新課“新時期詩歌導讀”。如果就業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的唯一目的,一無所用的現代詩歌課顯然很難上。我有點擔心,好在是選修課,如果一個班隻來十個人,這課反而好上反而有收效。沒想到一進教室滿滿當當地眼暈,原來當今的限選課已等同於必修課,這個後麵說。

某種意義上說,詩歌課和其他課相比沒任何特殊,同樣仿佛一出戲。怎樣能讓這個無用的課在曲終散場之後,在他們內心有些微遺留,能觸碰一下他們的內存,這是個難題,也是我接受這課的私下目的。我的最低期待,是想他們了解近三十多年間,這塊土地上層出不窮的詩人們各自寫過什麼樣的作品,這些詩是怎麼從紛雜沉重的現實中被抽離並衍變至今的。我還想告訴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詩性。

一個學期下來,發現了中小學教材的灌輸作用,古典詩歌對中國學生的影響相當深,鮮嫩純淨的新生命們,給予什麼就接納什麼就根深蒂固。古典詩歌的地位對於很多人就是“現在時”而非“過去時”,盡管使它得以興盛豐厚的語境已經逐漸消失,古人的山河不再是今天的山河,十二年的教育在他們心裏形成了超穩定的概念:唯古典詩歌才至深至美,無可超越。忽然在大學課堂切入現代詩,讓很多人抵觸甚至反感,好像這些白話詩要爭奪古典詩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很多人抱著既然開這個課就聽聽的態度來了。漸漸地,才能感到他們中間的不同。有人從這個課聽1976年以來的曆史;有人願意了解或者能喜歡上現代詩;有人從初中開始堅持抄寫現代詩;有人隨身攜帶著小本子,經常即興寫幾句短詩。“90後”也是無數的個體,不能一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