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2010在生活的角落,每一個孩子都在發光(二)(3 / 3)

13.李亞駒

這個男生腦子不停地轉,好像總在思索,思索的都是大問題:

老師,從昨兒到今天,我想明白了人生的目的,有人說人活著是為了父母,這個我不讚成,人活著應該是為自己,這和為父母本來不矛盾。

老師,昨晚我的思考結果是,我這一生的目的就是要在生活中尋找那些美好的事物,我的目標終於清晰了。

老師,我發現我更喜歡顧城那種詩歌,有很多好的詩句,我把好句子都抄下來。那天和同學閑聊,說著說著,發現我們平時說的話記下來就是詩啊。我們開始回憶到底哪一句像詩,又都記不出來了。

老師,你的課告訴我,曾經有些人走過那樣一條路,可現在沒那條路了,是路沒了。老師,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海子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把我們騙了,原來我以為海子多浪漫,全不是那麼回事啊。

老師,有個集體多好,上了大學,發現周圍的人太散了,真希望有那麼一件事,就那麼一件,齊心協力,大家就幹好這一件事,那多好。

老師,我們在宿舍討論你想生活在哪個年代,有人說春秋戰國。我其實想活在你們那個時代,那年代單純。

李亞駒,來自山西昔陽。他說昔陽過去很出名,昔陽出煤,他姥爺小時候就是挖煤的,現在的農村到處都是坑,有些地塌了,有些村子賣掉了,回到鄉下去看看,那才是傷心呢。

李亞駒從小受父親影響,非常喜歡中國古典詩歌。有人告訴我,李亞駒對傳統文化有點癡迷,曾經用花八十元在網上買了一把中國大折扇,擺在床頭。

李亞駒給我另一個深刻印象,是這個年紀和閱曆的群體本性裏正渴求集體的美,整齊而崇高,個人雖弱小,一旦聚集起來就能互相溫暖就能有力量。另有一個同學梁紀元也給我寫過很長的郵件,探討集體與個人的關係,他認為應該有“社會機製去指導人類的行為”以減緩個人存在形成的“混亂度增大”。

14.晏恒瑤

我穿過教室的時候看見她的本子上抄的是詩,問了,是顧城。大一雖然教過她,沒留下太深的印象。下課和她一起走,聽她講暑假在雲南大理蒼山一個茶場工作的見聞,她喜歡那兒的簡樸生活,在那兒學會了茶道。她就要回來上課前,在網上找到一個南京學天文的女大學生接替自己,學天文的帶著星圖到了蒼山,兩人一起望夜空,認識星星。聽她詳細描述那個有瀑布的山穀,她其實很想留下,同住茶場的一個台灣作家說,怎麼來這兒的不是學影視的就是學天文的。作家勸她別急著住進山裏,人還太年輕,不能馬上過這種生活。

晏恒瑤是湖南湘潭農村的姑娘,很安靜,總是默默的。

2011年春節一過,收到她的郵件說她在深圳,跟做家政的媽媽住在一起,想找實習單位。我恰好也在深圳家裏,先幫她問了報社,朋友說不缺人手。我問,白幫忙哦。回答是,想交錢實習的都推不掉,真要來得走程序打報告報領導審批。我一聽審批就頭疼。改找做雜誌的同學接收了她。就要去上班了,她說要來跟我聊聊,約了在小區門口見。那天不小的雨,她怕我看不見她,就在門外的雨裏站著。

我問她,幹過農活沒?家裏還有沒有地?

她說上學時候雙搶,十幾天裏要收割了再種第二茬莊稼,小時候幹活不覺得累,看隔壁家的小孩都是在土裏玩大的,後來才知道累了。家裏原來有七畝田,怕父母太勞累了,很不想要那麼多土地。考上大學以後,急著把戶口遷到學校,一遷戶口,村裏就會收走她名下的一畝地,父母就能輕鬆一點。後來奶奶去世又減少了一畝地。現在回去才懂得有土地的好。她給我講述她家前麵是水塘,水塘後麵是菜地,菜地後麵是房子,房子後麵是竹林,再後麵滿山坡的茶樹,水田在最前麵更遠處。爺爺在家種了很多的菜。春節鎮上的芹菜賣到四塊錢一斤,爺爺隻賣兩塊,村上的人都來搶。爸爸養了很多雞,每天收兩斤雞蛋。她媽媽在深圳做家政兩年多,爸爸一直留在家鄉幫人安裝熱水器修上下水,他腦子很靈的,不管什麼活兒,一看就會,他平時騎著摩托到處走,總有活兒幹。她還有個弟弟在湖南打工,開挖掘機。

2011年春節,晏的媽媽回老家,把老房子打掃了好幾天,她爸爸一個男人在家,總是不幹淨。

我問,回到鄉下老房子,有反差吧。

她說,有啊,她使勁擦洗,城裏太幹淨了,媽媽做家政那家太幹淨了,連擦地的抹布都是白的。她說,出來念書三年多,現在才發現家裏菜好,風景好,這就是別墅啊。

我說是啊,地是好東西,有個帖子說,二十萬帶回家,蓋一棟別墅再買一輛經濟的小車,就是好生活。

她說,她媽媽想早點兒回去把房子裝修了,和爸爸在一起。

晏家現在還有五畝地。她說,她家的老房子是小時候自己看著父母動手蓋的,他們就在地上挖了個坑,開始燒磚,現在房子舊了,真要翻修了。父母將來隻想守在鄉下,讓孩子們出去。

我想到我的另一個學生蒲晉鬆說,有些同學畢業回老家,發現自己名下的土地已經沒了,大學畢業回鄉,戶口要落在鎮上,就是過去的吃紅本,戶口回不到村裏,土地就沒了。

閑話說了兩個多小時,期間她都是低聲細語,隻有三次語速變快。

一次聽見火車鳴笛。她說:老師,旁邊有火車嗎?對於火車的特殊敏感,當時我想是春運的記憶還在吧,過後再想,對於上億的中國人,火車就是父母,火車就是家鄉。

後來,我們去最近的湘菜館吃午飯,看見一次性碗筷,她趕緊說:老師不能用這個,我媽媽做過這個,不幹淨!

分手前,她給我一條自家做的臘肉。我說,帶給我同學吧,謝謝他留你實習。她顯出了為難:從來沒送過禮。我趕緊說,這不算送禮,農產品就是嚐嚐鮮。她始終遲疑,不自在。一周後她發來郵件說,臘肉還放在住處。我忽視了一個二十歲青年人的感受,他們純潔幹淨,送人一塊臘肉是有心理障礙的。

晏恒瑤寫了很多在深圳的感受,我隻抄一段:

每每看到一些在街頭艱難生存下去的人我都有種要流淚的衝動,眼睛一紅熱乎乎的,然後再慢慢抑製下去,或許是因為媽媽說過的那些她和爸爸在外打工的經曆讓我對他們感同身受,在菜市場挑最便宜的蔬菜,甚至是人家不要的,在冬天奔波於北方的冷風中,差不多的苦難經曆有那麼多人在重複著,看似沒有差別的人生背後細細撥開又是一段段不同的悲歡離合,我覺得許多都有同感。一個朋友家在東門大市場那邊的湖貝舊村,典型的城中村,低矮破舊的樓,生活氣息無比濃烈,街上到處掛著衣服,麻將聲聲,亂竄的孩子大笑著,不安分的青年遊走著。不到大概三平方米大小的房間曾經在春節住了她家四個人,上下床她和媽媽睡,弟弟和爸爸睡,很多時候人的想象力敵不過現實,一棟小小的樓裏有九個房間,卻隻有頂樓一個衛生間,一個台子給每家做飯,工具要自帶,她感慨現在用電磁爐就是方便,但是這不足以作為生活水平提高的標誌吧,我們聊天時還有一隻老鼠悠哉地爬過那個做飯的台子。我可以想象他們一家人晚上窩在那個小房子裏開心地看電視的場景,空間的狹小讓幾個人靠在一起,這樣的時刻很溫暖,生活的艱辛之外至少還有可以慰藉的東西。

很多表麵沉默的年輕人心裏可能藏有豐富純淨開闊的世界,隻看你願不願意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