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鄧伯超
一直沒有好好寫寫鄧伯超。從他一年級起,我的“上課記”裏總會提到他,直到他畢業去北京進修,始終沒專門寫過他。沒別的原因,他讓我感覺活著的沉重。我的文檔裏有好幾萬字都來自他,包括劇本和信。一想到鄧伯超,就能看見他黑幽幽的笑,他的笑裏也沒什麼輕鬆的內容。一年前他在海南儋州鄉下做客家人紀錄片時候,一邊說話一邊在手臂上寫備忘錄,一抬左手一片青藍的圓珠筆印記,成了我記憶中的“鄧氏文身”。
鄧伯超學影視之前,傾心於古惑仔。這個四川農民的後代身上奔突著粗糲亢奮的生命力。他的文字也一樣。我要摘抄他的兩封信:
鄧伯超的郵件一(童年):
有一次,半夜的時候父母打架,爸爸說我媽媽不忠,喊我媽媽賭咒,如果沒有跟別的男人有染的話,就砍掉自己一根手指。他們一人砍掉了一根手指。我們過去的時候,他們把門窗全部關嚴了,拿著菜刀在裏麵吵,地上放著一個菜板,上麵有兩根手指頭。我很害怕。因為之前我有一個幼兒園的同學,頭一天還跟我一起玩,第二天到學校就聽說她被她的爸爸殺了,他(她)們全家都被他(她)爸爸殺了,當時他(她)不過六歲。我也怕我爸爸把我的媽媽殺了,然後又來殺我們。我就是從哪(那)個時候開始,隻要一回到家裏就覺得好冷,很害怕,特別的怕黑,現在都怕黑。但是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敲碎了玻璃,跳了進去,跪在地上,跪在玻璃上求他們,他們沒有理我,繼續吵。
鄧伯超郵件二(2010年冬天在北京進修期間):
我在北京是跟群眾演員住在一起的,房租每個月180元。
剛到北京的時候遇到了很多事情,當時我準備給你發短信的,但是一條短信肯定表達不完,後來我手寫了好多文字,就是沒有整理出來,亂亂的。
拆遷是親眼所見了,去的當天遇見一個戲頭(原注:後來我才知道是戲頭),他們群眾演員現在都不是專門幹演員了,沒事的時候就去做場工幹苦力當保安,群眾演員就是去充人數的……我就被那個戲頭給當群眾拉去當保安了,不過我沒有要錢,我表明了是去幫忙,並不是來北京幹活的。我的主頁(主業,他在學影視培訓班,聽說交了3萬多的學費,都是借的)是學習,嗬嗬。當晚淩晨被叫出去,天微亮的時候混雜在隊伍裏,去拆遷……我在想啊,你們城裏人其實一點都不幸福,因為你們就沒有根。中國老百姓都不願意火化,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啊,也就是對自己根源的一種回歸。你們城裏人沒有根,我做(作)為一個農民是自豪的,雖然我窮了點。哈哈……
鄧伯超的文字跟舞文弄墨的相比,更原始更鮮活有力,和他這條生命最相關。如果世間有文學,我覺得他寫的該是今天真正的文學。
農民兒子鄧伯超,一個不想和富人站在一起的青年人,兩年間得了以下的影視獎項:
2009年海南省首屆
DV視頻大賽,感動類二等獎《毒》。
2009年四川電視節“金熊貓”獎國際大學生影視節目評選劇情類最佳創意獎提名。
2009年北京大學生電影節短片大賽入圍紀錄類。
2011年第五屆雲之南紀錄片影像展,入圍競賽單元《餘光之下》。
16.梁毅麟
江非來讀詩當天,梁毅麟約好了來拍自己的影像作業,過後我和他有非常簡短的幾句對話。
我說,我沒通知你們來聽江非讀詩,擔心大四同學沒這興趣了。
他說,這不是他們的錯,本本分分讀下來的人都會是這樣吧。中國的教育最後下來人都會差不多,有人已經把多少歲結婚多少歲生孩子都計劃好了。
他的淡然和寬容提醒我,不能隻以我的角度去理解別人。
梁毅麟來自廣州,一個瘦弱男生,獨往獨來,常在窗口看見他在荷塘邊很窄的堤岸上一個人走,好像下一刻就要落水。迎麵遇見他,沒有應酬話,直統統就過去了。可梁毅麟的文字在幾屆學生中最靈動。
最後一課讀詩,他先用普通話讀,下麵一片呼喚:廣東話廣東話。他停頓一會兒,換成了粵語。粵語在二十年前曾經被北方人戲稱“鳥語”,現在成了受歡迎的時尚用語,和粵語歌曲有關,也和經濟有關。梁毅麟輕聲讀完第一首粵語詩,大家搖頭說,太好聽了。
梁毅麟讀的是葉芝的詩《當你老了》,喬叟的《鳥兒回旋曲》,最後一首是波德萊爾。
在梁毅麟的作業中,關於“夢想”是這樣寫的:保持正直,清醒和善良,到死。死時能向自己微笑,不對任何人懷有愧疚。
梁毅麟真是個有境界的人。
17.田舒夏
甜美的河南姑娘田舒夏,眼睛滴溜溜轉著,內心裏潛藏著和外表不大相稱的激情。上課的時候,感覺她隨時準備從座位上躥起來提問。平時她也總有問題。還有她一聽到北大,眼睛必放光。
田舒夏給我看一隻U盤。新的,她說。原來這U盤是校圖書館發給全校借閱圖書第一名的獎勵。我很感興趣問她讀了多少本書。有人替她答:一個學期270多本。我說多好啊,又看書又得到獎品。田舒夏說她不在意這個,新U盤當然好,但是……她覺得那些書並沒帶給她太多。
田舒夏很容易激動也很容易失望。因為她家鄉是河南,我介紹她看《中國在梁莊》,還書時候她說這本書不是她喜歡的,她期待讀到優美的文字,在這本書裏沒有。美和真實,她覺得它們二者有衝突。我一時沒想出什麼書才合她的要求。很多大學生認為美和真實無關,真實不能寫,夠書寫水準的應當是美文。這肯定和以往的教材隻選虛妄美文有關,可見教材害人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