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田舒夏很興奮地告訴我,她去聽了一場講座,主講是外校的老師,講得很好,她很激動。講座結束,她跑過去問那位老師,能擁抱你一下嗎?當時那老師什麼也沒說,立刻就張開了懷抱。旁邊我們學校的老師看愣了,說了一句:還來這個?
看田舒夏快樂地比畫著,想重現那個擁抱過程,我很高興,在這個邊緣地域的島嶼學校,它內斂樸實的風氣中,一個小女生能有這種大膽快意的表達多好,這種好,勝過讀很多美文。
田舒夏問我喜歡吃什麼穿什麼住什麼房子。她忽然說,我好想有自己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啊,現在還不知道它在哪。
18.盧小平
2009年秋天,我教過他這個班,剛入學的新生。那個國慶假期結束,他給我看了三篇他寫的短文,類似雜感和日記,是他去一個親戚開的汽修店的見聞,描寫細膩。他說,他在練筆,強令自己每天完成一篇作品。我建議他別強製性地寫東西,有了感覺再寫。當時他給我的印象和周圍的散漫風氣不同,他特用功。
後來,發現他在課上瞌睡。我問他。他說晚上看書太晚了。我說,時間都是你的,你要安排好。他點頭。有人說,盧小平發力太猛了,這個課看下一個課的內容,熬夜看書,上課發困。
那年的聖誕節晚上下課,後麵撲撲的腳步聲,是盧小平追上來,遞給我一隻蘋果,說平平安安。我知道那天晚上校園裏賣的蘋果有多貴,就想2010年聖誕一定要給盧小平一袋蘋果。
這學期總沒見他,幾個學生說他掛科了。上課總瞌睡。身體明顯比剛入學差。現在忙著打工,在肯德基送外賣。忙得很,下班回來夜裏十一點多,自己煮一點白粥喝。
盧小平,江西人,家境貧困,敏感,像個膽小的白兔,晃著無辜的透明的大眼睛。他老遠看見我,加緊跑幾步,他那麼年輕,我和他隻談身體,身體才是本錢。
19.何超
關於“詩歌記憶”,何超在作業中說,初中時候,他所在的農村學校唯一一次籌辦詩歌朗誦比賽,他很興奮,從小學三年級課本中選了一首《囚歌》,整日背誦,洗澡的時候也大聲朗讀。初賽當天,他到台前,把“我要為大家朗誦囚歌”,說成了為大家“演誦囚歌”。年紀小,還不知道說朗誦。沒想到被老師喝住說,你連朗誦都不會說,你別念了。他沒有讀成《囚歌》,後來經過初選進入全校比賽,他們班有人上台正是朗誦《囚歌》,還獲了獎。他始終覺得那《囚歌》是他的,是被人給偷去了,一直耿耿於懷。
在作業的結尾,何超工工整整全文抄上了《囚歌》,說這首詩他永遠忘不了。在詩的後麵,還斜飄畫著一團雲朵做的框。框裏寫著:
謝謝老師,重新開啟了我對現代詩歌的那份最初的原始激情,今夜我開始讀詩,以我自己的方式,以最原始的萌動。
12.21六麵碰壁居士
我一定要給何超機會,他幾個月後就畢業,也許今後再不能朗誦詩歌了。最後一課,何超正式上台給我們讀《囚歌》。他很鄭重地說了《囚歌》的故事,然後說:先用當年一個初中生的高亢的官腔給大家讀一遍。然後再讀一遍,用我現在的聲音和理解,讀方言版的《囚歌》。
我第一次聽人用安徽宣城方言讀這首老詩,用細碎輕快的齒間音演繹它,急促而細密。
20.餘青娥
我一直覺得青娥是我朋友,不是我學生。想聽她講家鄉鄱陽湖的故事,也喜歡她淳樸真切的文字。曾經想幫助她實現去支教的願望,當時學校對報名支教者提出的要求中有提前還貸交上全部學費這一條。她再三猶豫,最後聯係在福建打工的父母很艱難地湊足這筆錢。結果,青娥第一輪就被淘汰,理由是普通話不合格。青娥告訴我這個結果時,長歎一口氣說,真沒想到普通話不過。我沒說什麼,因為原因不是普通話。
青娥已經畢業了,沒能去支教,她到三亞找了家公司上班。
我曾經問過青娥,每年春運為什麼千辛萬苦一定要回家。
她說,在別處你怎麼打工怎麼賺錢吃多少辛苦,老家人是不知道看不見的,隻有回到老家,隻有這地方人人認識你,春節一到,家家外出的人都回來了,你走在街頭,穿上最好的衣服,風風光光的,再叫上幾個人在太陽裏打打牌,人人就都覺得你在外麵混得好,穿得洋氣。隻有在老家,才沒人笑話你土,嫌你髒,說你是鄉下人,老家人人都是鄉下人。這種感覺隻有老家有。
也是餘青娥告訴我的,她跟爸爸說到過我,她爸爸讓她給這老師送點禮。她說我老師不是那種人。爸爸罵她:什麼樣的人,禮都是好東西。
餘青娥寫她家鄉鄱陽湖小村子裏過年的真切細節,多有想象力的作家都編造不出來。
2010年春天,還有她的消息,到秋天就沒了。她畢業後給我的電話打不通了。
21.那些默默無聞的老師
徐飛說,他的中學老師很喜歡詩歌,經常讓學生讀詩歌,還鼓勵他們站到書桌上大聲朗讀。我說,學《死亡詩社》吧。他說可能。後來,徐飛又說,他中學老師的丈夫也喜歡詩歌。我想,哦,原來是位女老師。徐飛說:中學時候,我們學生教室在三樓,老師家就住四樓,我們經常能聽到老師和她的丈夫在家裏朗誦詩歌。這事一直沒忘,想想眼前這些學生正是從那些素不相識的老師身邊來的,再僵硬刻板的教學都沒扼殺得了這些老師的個性,我感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