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佇立在城樓之上,風寒凜冽,直吹得人凍得要麻木了一般。梁九功心中焦灼萬分,雙眼直直盯著遠處那星微光。趙昌也一瞬不瞬死死盯著,那盞小小的燈火,在夜風中隻是若隱若現。眾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唯聞北風嗚咽,吹著那城樓簷角所懸銅鈴,在風中咣啷咣啷響著。那盞燈光終於停在了極遠深處,過了良久,隻是不再移動。
梁九功覺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風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裏灌著,連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先前還覺得冷,到了此時,連冷也不覺得了,似乎連腦子都被凍住了一般,隻聽自己的一顆心,在那裏撲嗵撲嗵跳著,盡管跳著,卻沒有一絲暖意泛出來。就在此時,卻瞅著那盞燈光突然飛起劃過夜幕,便如一顆流星一樣直墜飛下,刹那間便跌入城牆下去了。梁九功大驚失色,隻唬得脫口大叫一聲:“萬歲爺!”便向前飛奔。
眾人皆嚇得麵無人色,那統領帶著侍衛們,飛奔向那城牆上去,直一口氣奔出兩箭之地,方瞧見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這才放下心來。梁九功背心裏的衣裳全都汗濕透了,隻連連磕頭,道:“萬歲爺,您可嚇死奴才了——奴才求萬歲爺保重聖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衛們手裏皆提著羊角風燈,拱圍在他身側,那淡淡的光亮照著,皇帝的臉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麼?”極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燈火,盡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揚,倒似笑得十分舒暢:“你瞧,這天下全是朕的,朕為什麼不保重朕躬?”梁九功聽他口氣中殊無半分喜怒之意,心裏隻是惶然到了極點,隻得又磕了一個頭,耳中卻聽皇帝道:“起駕回宮吧。”
待回到乾清宮,梁九功怕皇帝受了風寒,忙命人備了熱水,親自侍候皇帝洗了澡,皇帝換了衣裳,外頭隻穿了團壽倭緞麵子的狐腋,梁九功陪笑道:“這暖閣裏雖不冷,萬歲爺剛洗完澡,身上的汗毛都是鬆的。夜已經深了,萬歲爺若是還看折子,再加上件大毛的衣服吧。”皇帝懶怠說話,隻揮了揮手。梁九功就叫畫珠去取了件玄狐來,侍候皇帝穿上。皇帝隨口問:“有什麼吃的沒有?”
皇帝本沒有用晚膳,想必此時餓了。梁九功不覺鬆了口氣:“回萬歲爺的話,備的有克食,有奶酪,有南邊剛進的梗米熬的粥。”
皇帝道:“那就點心和酪吧。”
梁九功道:“是。”又問:“萬歲爺還是用杏仁酪嗎?”皇帝道:“朕吃膩了,換別的。”
梁九功又應了個“是”,走出去叫尚膳的太監預備。過不一會兒,就送了來四樣點心,乃是鵝油鬆瓤卷,榛仁栗子糕、奶油芋卷、芝麻薄脆,並一碗熱氣嫋嫋的八寶甜酪。皇帝執了銀匙,隻嚐了一口酪,就推開碗去。梁九功陪笑道:“萬歲爺是不是覺得不甜?奴才再加上些糖。”打開大紅雕漆盤中擱的小銀糖罐子,又加了半匙雪花洋糖,皇帝抬起頭來,看見畫珠站在地下,便向她招了招手。畫珠上前來,皇帝指了指麵前的那碟鵝油鬆瓤卷,說:“這個賞你了。”
畫珠既驚且喜,忙笑吟吟請了個安,道:“謝萬歲爺。”
皇帝見她雙頰暈紅,十分歡欣的樣子,問:“你進宮幾年了?”
“奴才進宮三年了。”
皇帝嗯了一聲,又問:“宮裏好不好?”
她答:“宮裏當然好。”
皇帝卻笑了,那樣子像是十分愉悅,隻是眼睛卻望著遠處的燭火:“你倒說說,宮裏怎麼個好法?”
她答:“在宮裏能侍候萬歲爺,當然好。”
皇帝又嗯了一聲,自言自語一樣:“在宮裏能侍候朕,原來是好。”畫珠道:“能夠侍候萬歲爺,那是奴才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份。” 因她站在紗燈之下,照著她穿的青綢一鬥珠羔皮襖子,身姿楚楚,皇帝忽然道:“你鈕子上係的手絹,解下來給朕瞧瞧。”
畫珠怔了一下,忙解下來雙手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素白絹子,四角繡著四合如意雲紋,手心裏虛虛的生了汗意,不由自主攥得緊了,過了好一會子,方問:“這手絹是你繡的?”畫珠道:“回萬歲爺的話,這絹子原是衛主子的,衛主子還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奴才原來和她好,所以給了奴才這個。”
皇帝臉上神色十分恍惚,過了好一會子,向她伸出手去。她受寵若驚,又有幾分誠惶誠恐,遲疑了片刻,終於怯怯的將自己的手交給皇帝。皇帝握著她的手,她隻覺得皇帝的手心滾燙,指尖卻是微涼的,並不甚用力的捏著自己的手,仿佛隨時都會鬆開。她心中惶惑,身側的燭台上燭焰跳了一跳,就像是在夢境裏一樣。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朕冊封你做貴人吧。”
她唬了一跳,立時答:“奴才不敢。”便欲跪下去,皇帝手上卻加了勁,她不知是掙開好,還是不掙紮好,就這麼一遲疑,已經被皇帝攬入懷中。禦衣袖襟間的龍涎薰香,夾雜著清雅的西洋夷皂的味道,還有皇帝身上那種陌生的男子氣息。她頭暈目眩,本能的想掙開去,皇帝的氣息卻暖暖的拂在臉上:“別動。”她身子一軟,再無半分氣力。皇帝的聲音就在頭頂上,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很低,語音零亂並不清楚:“就這樣……別動……”
她素來膽大,此時手足酸軟,腦中竟然是一片茫然,渾身的力氣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連移動一個小指頭也不能。皇帝就那樣靜靜的攬著她,窗外風聲蕭瑟,吹得那綿厚的窗紙微微鼓起。遠遠聽到坼聲,篤篤的一聲,又一聲,像敲在極遠的荒野一般。她的手臂漸漸的發了麻,痹意酸酸的順著手肘竄上去。皇帝卻依舊一動不動,仿佛過了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似透著無盡的倦意:“這麼久以來,朕以為你懂得……”
他的呼吸拂在她的頸間,她抬起臉來,雙唇顫抖著,像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皇帝遲疑了一下,終於吻在她的唇上,他的唇冰冷不帶絲毫溫度,她臉上滾燙,身上也似燃著一把火,慢慢的伸出手去,回抱住皇帝的身軀。琳琅調養了月餘,方漸漸有了起色,這日終於可以下地走動,方吃過了藥,琳琅見碧落進來,神氣不同往日,便問:“怎麼了?”碧落欲語又止,可是依著規矩,主子問話是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說道:“奴才打慈寧宮回來,聽崔諳達說起皇上……”她這樣吞吞吐吐,琳琅問:“皇上怎麼了?”碧落道:“說是萬歲爺聖躬違和。”琳琅一怔,過了片刻方問:“聖躬違和,那太醫們怎麼說?”
聖躬不豫已經不是一日兩日,太醫院院判劉勝芳的脈案,起初不過脈象浮緊,隻是外感風寒,積消不鬱,吃了兩劑方子,本已經見汗發透了,皇帝便出宮去了南苑,路上棄輿乘馬,至南苑後略感反複,卻仍未聽禦醫的勸阻,於丙子日抱恙大閱三軍,勞累之下,當晚便發起高熱,數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後又打發李穎滋、孫之鼎二人趕赴南苑。三位太醫院院史商量著開方,依著規矩,脈案除了呈與太皇太後、太後,隻得昭告閣部大臣聖躬違和,除了依舊脈象浮緊、形寒無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脅引痛,氣逆作咳,痰少而稠,麵赤咽幹,苔黃少津,脈象弦數。
碧落從崔邦吉口中輾轉聽來,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聽她轉述,隻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調,病症到了此時程度,卻是可大可小,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經是病到不能理政,默默坐在那裏,心中思緒繁雜,竟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
碧落隻得勸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過於著急。萬歲爺乃萬乘之尊,自是百神嗬護,且太醫院那些院史禦醫寸步不離的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緊的。”見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樣子,也隻有一味的講些寬心話。
琳琅坐在那裏,出了半晌的神,卻道:“我去給太皇太後請安。”碧落道:“天氣雖然暖和,主子才調養起來,過幾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拿大衣裳來吧。”
她身體猶虛,至慈寧宮外,已經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妝容衣裳,方進去先行了禮。太皇太後端坐在炕上,依舊是慈愛平和,隻叫人:“快攙起來。”又道:“可大好了?總該還養幾日才是,瞧你說話中氣都還不足。”琳琅謝了恩,太皇太後又賜了座,她這才見著佟貴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紅,倒似哭過一般。
太皇太後放下茶盞,對琳琅道:“瞧著你好了,也叫人安心。”忽聞太監通傳:“啟稟太皇太後,太子爺來了。”
太子年方七歲,比起尋常孩子,略顯少年老成,畢恭畢敬的向太皇太後行了禮,又向佟貴妃見了禮,見著琳琅,隻略一遲疑,烏黑明亮的眼晴裏透出一絲疑惑,太皇太後已經伸手道:“保成,來跟著我坐。”
太子挨著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後道:“聽說你想去南苑,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皇阿瑪身子不豫,南苑那邊,本來就不比宮裏周全。”太子道:“太皇太後,您就讓我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瑪湯藥,擔保不給皇阿瑪添亂。”太皇太後不由笑道:“好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你皇阿瑪知道一定歡喜。”太子聞她語中有應允之意,隻喜孜孜起身打了個千:“謝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便囑咐蘇茉爾:“告訴跟著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著,還有太子的輿轎,要嚴嚴實實的,雖然天氣暖和,但路上風大。再告訴他們,路上的關防可要仔細了,若有什麼事,我第一個不饒他們。”
蘇茉爾一一答應著,太皇太後又問太子:“保成,你獨個兒走那樣遠的路,怕不怕?”太子搖搖頭,道:“不怕,有諳達嬤嬤跟著,還有師傅們呢。”太皇太後點一點頭,道:“真是好孩子。”向琳琅道:“其實南苑地方安靜,倒便於養病。你身子才好,過去歇兩天,比在宮裏自在,就跟太子一塊兒過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琳琅隻得站起身來,應了個“是”。
卻說佟貴妃回到自己宮中,正巧惠嬪過來說話,惠嬪見她略有憂色,隻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來的信兒,一時這樣說,一時又那樣講,直說得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佟貴妃道:“今兒聽見太皇太後答應太子,讓他過去給皇上請安。”惠嬪道:“難為太子,年紀雖小,真正懂事。”頓了頓,又道:“姐姐何不也請了太皇太後懿旨,去瞧瞧皇上?順便也好照應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雖近,這一路總是不放心。”
佟貴妃輕輕歎了口氣,道:“太皇太後想的自是周到。”惠嬪聽她似是話中有話,但素知這位貴妃謹言慎行,不便追問,回到自己宮中,才叫人去打聽,這才知道太皇太後命琳琅去南苑。
惠嬪隻是坐臥不寧。承香見著她的樣子,便順手接了茶自奉與惠嬪,又悄悄的命眾人都下去了,方低聲道:“主子別太焦心。”
惠嬪道:“你叫我怎麼不焦心。”頓了頓又道:“瞧那日咱們去儲秀宮的情形,必然是萬歲爺在屋裏——竟連規矩忌諱都顧不得了,這琳琅……”說到名字,又輕輕咬一咬牙:“皇上如今病成這樣子,不過是為了——”到底忍住了話,隻說:“如今太皇太後,又還在中間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寬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去。何況如今瞧這情形,萬歲爺不是終究惱了她麼?”
惠嬪道:“就算這回是真惱了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若知道衛家當日是如何壞的事,必生嫌隙,她萬一得了機會,在皇上麵前稍稍挑撥兩句,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說,萬歲爺素來將前朝與後宮分得極清,不徇私情麼?”惠嬪道:“這話如何能說得準,就算皇上那裏她潑不進什麼壞水去,底下人奉承她,明得暗得總會讓我們吃虧。你瞧瞧如今這情形,連太皇太後都在旁邊維護她,還不是因為皇上心中有她的緣故?當日阿瑪的意思,送她來應選,以為她必是選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麼好人家,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如今倒教我們大費手腳。”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進宮來——隻可惜四太太沒來,不然也有個商量。”
惠嬪隻管出神,過了許久方道:“老太太這麼些年是蒙在鼓裏,這樣的事,總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輕輕歎口氣:“走一步算一步罷,若是萬歲爺始終不肯撂開手,咱們可沒法子。但萬歲爺曾那樣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癢癢。咱們隻管往後瞧,到時四兩拔千斤,可就省心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