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三章 花冷回心(3 / 3)

琳琅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幹了墨跡,親手慢慢卷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著,終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梁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禦賜之物,琳琅卻從荷包裏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隻怕梁諳達不容易見著,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梁諳達。”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梁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著梁九功。梁九功接了這字幅在手裏,不知上麵寫了什麼,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又將那荷包拿在手裏細看,猛然就醒悟過來,心下不由一喜。晚間覷見皇帝得空,便道:“各宮裏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皇帝搖一搖頭,說:“乏了,不看了。”梁九功尋思了片刻,陪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致,是西洋小琴。”皇帝隨口道:“那就拿來朕瞧瞧。”梁九功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隻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的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梁九功:“難得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梁九功陪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越發會當差了。”嚇得梁九功趕緊請了個安:“奴才不敢。”皇帝一時倒未多想,隻以為是哪位妃嬪為著投自己所好搜羅來的名人字畫,於是示意小太監打開來。

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裏,梁九功偷眼打量他的臉色,隻覺得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為平靜,他在禦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隻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有幾分失悔。隻見皇帝目光盯著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將那灑金玉版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為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梁九功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禦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裏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隻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鍾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梁九功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碧落說了什麼?”梁九功道:“碧落倒沒說什麼,隻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複,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隻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梁九功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仍是沒有半分睡意。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台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遝,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隻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隻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裏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隻近侍的禦前侍衛扈從著,廖廖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鼇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遙遙見著慈寧宮廡下,蘇茉爾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隻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

琳琅本來每日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了,太皇太後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了這些點心。你替我嚐嚐,哪些好。”琳琅聽她如是說,便先謝了賞,隻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了一塊。太皇太後又賜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

琳琅方執筆抄了幾行,忽聽宮女進來稟報:“太皇太後,萬歲爺來了。”她手微微一抖,筆下那一捺拖得過軟,便擱下了筆,依規矩站了起來。近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因天氣暖和,隻穿著寶藍寧綢袍子,頭上亦隻是紅絨結頂的寶藍緞帽,先給太皇太後請下安去,方站起來,琳琅曲膝請了個雙安,輕聲道:“琳琅見過皇上。”聽他嗯了一聲,便從容起立,抬起頭來,她本已經數月未見過皇帝,此時倉促遇上,隻覺得他似是清減了幾分,或許是時氣暖和,衣裳單薄之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太皇太後笑道:“可見外頭太陽好,瞧你這額上的汗。”叫琳琅:“替你們萬歲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琳琅答應去了,太皇太後便問皇帝:“今兒怎麼過來的這麼早?”皇帝答:“今兒的進講散得早些,就先過來給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後笑道:“你可真會挑時辰。”頓了一頓,道:“可巧剛傳了點心,有你最喜歡的鵝油鬆瓤卷。”皇帝便道:“謝太皇太後賞。”方揀了一塊鬆瓤卷在手中,慢慢嚐了一口,太皇太後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膩了麼?”皇帝若無其事的答:“這會子孫兒又想著它了。”太皇太後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琅擰了熱手巾進來,侍候皇帝擦過臉,皇帝這才倉促瞧了她一眼,隻覺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幾分,臉色卻依舊瑩白如玉,唯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憶起前事種種,隻覺得五味陳雜,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後說了半晌話,這才起身告退。琳琅依舊上前來抄貢單,太皇太後卻似是忽想起一事來,對琳琅道:“去告訴皇帝,後兒就是萬壽節,那一天的大典、賜宴,必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過來請安了。”琳琅答應了一聲,太皇太後又道:“這會子禦駕定然還未走遠,你快去。”

琳琅便行禮退出,果然見著太監簇擁著的禦駕方出了垂華門,她步態輕盈上前去,傳了太皇太後的懿旨,皇帝轉臉對梁九功道:“你去向太皇太後複旨,就說朕謝皇祖母體恤。”梁九功答應著去了,皇帝便依舊漫步向前,那些禦前侍候的宮女太監,捧著巾櫛、麈尾、提爐諸物逶邐相隨,不過片刻,梁九功已經複旨回來。皇帝似是信步走著,從夾道折向東,本是回乾清宮的正途,方至養心殿前,忽然停下來,說:“朕乏了,進去歇一歇。”

養心殿本是一處閑置宮殿,並無妃嬪居住,日常隻作放置禦用之物,正殿中灑掃得極幹淨,皇帝跨過門檻,回頭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便輕輕將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門外侍候,自己親自在那台階上坐下守著院門。

琳琅遲疑了一下,默默跨過門檻,殿中深遠,窗子皆是關著,光線晦暗,走得近了,才瞧見皇帝緩緩伸出手來。她輕輕將手交到他手裏,忽然一緊,已經讓他攥住了。隻聽他低聲問:“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給我的。”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裏似隱有淚光閃爍,極快的轉過臉去,皇帝低聲道:“你不要哭,隻要你說,我就信你。”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漱漱的落下來,他默默無聲將她攬入懷中,隻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裏卻陡然通暢,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的透出來,隻不願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