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惋惜的拿起那幅素絹,星星點點的墨跡裏,臉龐的輪廓柔和美麗,她含笑道:“皇上倒是將臣妾畫得美了……”絹上的如玉美人,眉目與她略異,纖弱似廖然的晨星,又像是簾卷西風起,那一剪脈脈菊花,雖隻是輪廓,可是栩栩如生。正兀自出神,忽聽皇帝吩咐:“撂下。”她叫了聲:“皇上。”他還是那種淡淡的神色:“朕叫你撂下。”

她知道皇帝在生氣,這樣沒來由不問青紅皂白,卻是頭一回。她賭氣一樣將素絹放回案上,請個雙安道:“臣妾告退。”從來對於她的小性,他皆願遷就,甚至帶了一絲縱容,總是含笑看她大發嬌嗔。這次卻回頭就叫進李德全來:“送和主子下船。”

一瞬間隻覺得失望之至,到底年輕氣盛,覺得臉上下不來。離了禦舟乘小艇回岸上去,氣猶未忿。踏上青石砌,猛然一抬頭,見著隱約有人分花拂柳而來,猶以為是侍候差事的太監,便欲命他去喚自己的宮女,於是道:“哎,你過來。”

那人聽著招呼,本能回過頭來,她吃了一驚,那人卻不是太監,年約三十許,一身黑緞團福長袍,外麵罩著石青巴圖魯背心,頭上亦隻是一頂紅絨結頂的黑緞便帽,可是腰際佩明黃帶,明明是位皇子。

那皇子身後相隨的太監已經請了個安:“和主子。”

那皇子這才明白她的身份,倒是極快的從容不迫,躬身行禮:“胤禛給母妃請安。”他有雙如深黑夜色的眼睛,諸皇子雖樣貌各別,可是這胤禛的眼睛,倒是澄澈明淨。她很客氣道:“四爺請起,總聽德妃姐姐記掛四阿哥。”其實皇四子自幼由孝懿皇後撫育長大,與生母頗為疏遠,但這樣遇上,總得極力的找句話來掩飾窘迫。

皇四子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胤禛正是進園來給額娘請安。”黑沉沉的一雙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早就聽說皇四子性子陰鬱,最難捉摸,卻原來果然如此。

依著規矩,後宮的嬪嬪與成年皇子卻是理應回避,這樣倉促裏遇上,到底不妥。況且她年輕,比麵前這位皇四子還要年輕好幾歲。被他稱一聲母妃,隻覺得不太自在。他起身旋即道:“胤禛告退。”她並沒有記得旁的,隻記得那天的晚霞,在半天空裏舒展開來,姹紫嫣紅,照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楓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就像是上元節時綻放半空的焰火,那樣多姿多彩的花樣,有一樣叫“萬壽無疆”,每年皆要燃放來博皇帝一笑。她忽然惆悵起來,萬壽無疆,真的會萬壽無疆麼?她想起皇帝的臉龐,清峻削瘦,眼角的細紋,襯得眼神總是深不可測。可是適才的胤禛,臉龐光潔,眼神明淨,就像是海子裏的水,平靜底下暗湧著一種生氣。她回過頭去,隻見暮鴉啊啊的叫著,向著遠處的平林飛去。四下裏暮色蒼茫,這樣巧奪天工的園林勝景,漸漸模糊,如夢如幻。

後來的日子,仿佛依舊是波瀾不興。前朝的紛爭,一星半點偶然傳到後宮裏來。廢黜太子時,皇帝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他數日不飲不食,大病了一場,阿哥們爭鬥紛紜,以擁立皇八子的呼聲最高。後宮雖不預前朝政務,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樂,她也常常看得出來。有一日半夜裏他忽然醒來,他的手冰冷的撫在她的臉頰上,她在惺鬆的睡意裏驚醒,他卻低低喚了她一聲:“琳琅。”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皇帝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持弓時磨出的繭,沙沙的刮過柔滑的絲緞錦被,他翻了一個身,重新沉沉睡去。

再後來,她也忘了。

康熙五十七年時,她晉了和妃。榮寵二十年不衰,也算是異數罷。冊妃那日極是熱鬧,後宮裏幾位交好的妃嬪預備了酒宴,她被灌了許多酒,最後,頗有醉意了。

卸了晚妝,對著妝奩上的玻璃鏡子,雙頰依舊滾燙緋豔如桃花。她悵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總歸是美的罷,三十六歲了,望之隻如二十許年紀。色衰則愛弛,她可否一直這樣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又過了四年,皇帝已經看著老去,但每隔數日還是過來與她敘話,她婉轉奏請,意欲撫育一位皇子。皇帝想了一想,說道:“朕知道你的意思,阿哥們都大了,朕從皇孫裏頭挑一個給你帶,也是一樣。”沉吟片刻道:“老四家的弘曆就很好,明兒朕命人帶進宮來,給你瞧瞧。”皇帝素來細心,又道:“宮裏是非多,隻說是交給你和貴妃共同撫育就是了。”佟貴妃位份尊貴,這樣可免了不少閑話,她的心裏微微一熱。

那個乳名叫“元壽”的皇孫,有一雙黑黝黝的明亮眼睛,十分知禮,又懂事可愛。有了他,仿佛整個宮室裏都有了笑聲,每日下了書房回來,承歡膝下,常常令她忘記一切煩惱。有一回皇帝過來,元壽也正巧下學。皇帝問了生書,元壽年紀雖小,卻極為好勝,稚子童音,朗朗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笑吟吟側首聽著,她坐在小杌子上,滿心裏皆是溫暖的歡喜。

元壽回家後複又回宮,先給她請了安,呈上些香薷丸,說道:“給太太避暑。”滿語中叫祖母為“太太”,孩子一直這樣稱呼她,她笑著將他攬進懷裏去,問:“是你額娘叫你呈進的麼?”元壽一雙黑亮明淨的眼睛望著她,說:“不是,是阿瑪。”他說的阿瑪,自然是皇四子胤禛,她不由微微一怔,元壽道:“阿瑪問了元壽在宮裏的情形,很是感念太太。” 她突然就想起許多年前,在暢春園的漫天紅楓下,長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遂的雙眼,伸手撫過元壽烏亮順滑的發辮,輕輕歎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來了,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於暢春園。

妃嬪皆在宮中未隨扈,諸皇子奉了遺詔,是皇四子胤禛嗣位。她並不關心這一切,因為從乍聞噩耗的那一刹那已經知道,這一生已然涇渭分明。從今後她就是太妃,一個沒有兒子可依傍,四十歲的太妃。

名義上雖是佟貴妃署理六宮,後宮中的事實質上大半卻是她在主持。大行皇帝靈前慟哭,哭得久了,傷心仿佛也麻木了。入宮二十餘年,她享盡了他待她的種種好,可是還是有今天,離了他的今天。她不知自己是在慟哭過去,還是在慟哭將來,或許,她何嚐還有將來?

每日除了哭靈,她還要打起精神來檢點大行皇帝的遺物,乾清宮總管顧問行紅腫著雙眼,捧著隻紫檀羅鈿的匣子,說:“這是萬歲爺擱在枕畔的……”一語未了,凝噎難語。她見那匣子極精巧,封錮甚密,隻怕是什麼要緊的事物,於是對顧問行道:“這個交給外頭……”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想了想說道:“還是請皇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