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問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指嗣皇帝,雖不合規矩,可是知道事關重大,或許是極要緊的事物,自己也怕擔了幹係,於是親自去請了禦駕。
嗣皇帝一身的重孝,襯出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進殿後按皇帝見太妃的禮數請了個安,她也斜簽著欠了欠身子,隻見他抬起眼來,因守靈數日未眠,眼睛已經傴僂下去,眼底淨是血絲。元壽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卻原來那般神似他。殿中光線晦暗,放眼望去四處的帳幔皆是白汪汪一片,像蒙了一層細灰,黯淡無光的一切,斜陽照著,更生頹意。她頓了一頓,說道:“這匣子是大行皇帝的遺物,因擱在禦寢枕畔,想必是要緊的東西,所以特意請了皇上來麵呈。”
皇帝哦了一聲,身後的總管太監蘇培盛便接了過去。皇帝隻吩咐一聲:“打開。”他性子素來嚴峻,一言既出,蘇培盛不敢駁問,立時取銅釺撬開了那紫銅小鎖,那匣子裏頭黃綾墊底,卻並無文書上諭,隻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她極是意外,皇帝亦是微微一愕,伸手將那荷包拿起,隻見那荷包正麵金線繡龍紋,底下綴明黃穗子,明明是禦用之物,皇帝不假思索便將荷包打開來,裏頭卻是一方白玉佩,觸手生溫,上以金絲銘著字,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那玉佩底下卻繞著一綹女子的秀發,細密溫軟,如有異香。
她見事情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原來並不是要緊的文書。”皇帝道:“既是先帝隨身之物,想必其中另有深意,就請母妃代為收藏。”於是將荷包奉上,她伸手接過,才想起這舉止是極不合規矩的,默默望了皇帝一眼,誰知他正巧抬起眼來,目光在她臉上一繞,她心裏不由打了個突。
到了第二日大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生出事端來。嗣皇帝是德妃所出,德妃雖猶未上太後徵號,但名位已定,每日哭靈,皆應是她率諸嬪妃。誰知這日德妃方進了停靈的大殿,宜妃卻斜喇裏命人抬了自己的軟榻,搶在了德妃前頭,眾嬪妃自是一陣輕微的騷亂。
她跪在人叢中,心裏仍是那種麻木的疑惑,宜妃這樣的渺視新帝,所為何苦。宮中雖對遺詔之說頗有微詞,但是誰也不敢公然質問,宜妃這樣不給新太後臉麵,便如摑了嗣皇帝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黃昏時分她去瞧宜妃,宜妃抱恙至今,仍沉屙不起,見著她隻是淒然一笑:“好妹妹,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也算是我的福份。”她的心裏也生出一線涼意,先帝駕崩,她們這些太妃此後便要搬去西三所,尤其,她沒有兒女,此後漫漫長日,將何以度日。口中卻安慰宜妃道:“姐姐就為著九阿哥,也要保重。”提到心愛的小兒子,宜妃不由喘了口氣,說道:“我正是擔心老九……”過了片刻,忽然垂淚:“琳琅到底是有福,可以死在皇上前頭。”
她起初並不覺得,可是如雷霆隱隱,後頭挾著萬鈞風雨之聲,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模糊而清晰,仿佛至關要緊,可是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於是脫口問:“琳琅是誰?”宜妃緩了一口氣,說:“是八阿哥的額娘……她沒了也有十一年了,也好,勝如今日眼睜睜瞧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樣驚心動魄,並不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一句,而是忽然憶起康熙五十年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月,漫天下著大雪,侍候皇帝起居的李德全遣人來報,皇帝聖躬違合。她冒雪前去請安探視,在暖閣外隱約聽見李德全與禦醫的對話,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拚湊起來:
“萬歲爺像是著了夢魘,後來好容易睡安靜了,儲秀宮報喪的信兒就到了……當時萬歲爺一口鮮血就吐出來……吐得那衣襟上全是……您瞧這會子都成紫色了……”
禦醫的聲音更低微:“是傷心急痛過甚,所以血不歸心……”
皇帝並沒有見她,因為太監通傳說八阿哥來了,她隻得先行回避,後來聽人說八爺在禦前痛哭了數個時辰,聲嘶力竭,連嗓子都哭啞了,皇帝見兒子如此,不由也傷了心,連晚膳都沒有用,一連數日都減了飲食,終於饒過了在廢黜太子時大遭貶斥的皇八子。可是太子複立不久,旋即又被廢黜,此後皇帝便一直斷斷續續聖躬不豫,身子時好時壞,大不如從前了。
她分明記起來,在某個沉寂的深夜,午夜夢回,皇帝曾經喚過一聲“琳琅。”這個名字裏所係的竟是如海深情,前塵往事轟然倒塌,她所曾有的一切。那個眉目平和的女子,突然在記憶裏空前清晰。輪廓分明,熟悉到避無可避的驚痛。原來是她,原來是她。自己二十餘載的盛寵,卻原來是她。
便如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沒有半分半毫是屬於自己的。她想起素絹上皇帝一筆一筆勾勒出的輪廓,眉目依稀靈動,他為何生了氣,因為下筆暢若行雲流水,便如早已在心裏描繪那臉龐一千遍一萬遍,所以一揮而就,並無半分遲疑。他瞞得這樣好,瞞過了自己,瞞過了所有的人,隻怕連他自己,都恍惚是瞞過了。可是騙不了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裏烙著最分明的印記,隻要一提起筆來,就會不知不覺勾勒出的印記。
這半生,竟然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被那個九五之尊的帝王寵愛了半生,這寵愛卻竟沒有半分是給她的。她還有什麼,她竟是一無所有,在這寂寂深宮。
這日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的慟哭,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嚎啕,亦不是其後痛不欲生的飲泣,而是無聲無息的落淚,仿佛要將一生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她不知道自己在靈前跪了多久,隻覺得雙眼腫痛得難以睜開,手足軟麻無力,可是心裏更是無望的麻木。大殮過後,來乾清宮哭靈的妃嬪漸漸少了,原來再深的傷心,都可以緩緩冷卻。斜陽照進寂闊的深殿,將她孤伶伶的身影,拉成老長。
她慢慢的起身,方走至丹陛下,忽然眼前一黑,便栽倒了下去。並沒有過很久,就漸漸醒了。四周幾名太監正在焦急,她頭暈目眩,將眼睛又閉了閉,方才睜開來,為首的正是總管太監蘇培盛,原來自己已經讓人攙扶到乾清宮的廡房裏來了。
她掙紮著坐起來,皇帝吩咐蘇培盛道:“去宣召太醫。”她搖了搖頭,說:“不必了。”必是這一日水米未進,適才又哭得太久,所以才會發昏倒在地上。她既如此說,蘇培盛不知該不該奉命,按說她是太妃,可是聖命又不能不遵,正遲疑間,皇帝已經示意他作罷。她這才發現這裏是乾清宮東廡,皇帝“晝必席地,夜必寢苫”的倚廬,想是適才眾人手足無措,所以將她扶到這裏來了。
皇帝還是很客氣,而且這樣子情形下,總得找句話來講,於是道:“往日弘曆在宮中,頗受母妃照拂。”她答道:“皇上客氣,四阿哥天資聰穎,惹人喜愛。”於是殿中又重新寂靜下來,隻是一片沉沉的清冷,聽得到身後炕幾上的自鳴鍾,嘀嗒嘀嗒的走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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