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太陽照常升起(4)(1 / 3)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過著兩種不同的人生。別人看到的那個人生裏,我是一個體貼的朋友,是一個省心的女兒,是一個努力的年輕人,是一個笑起來沒有節製的姑娘,這些是我的社會角色。別人看不到的另一麵,我意誌消沉又悲觀,不清楚未來的方向,每天都和自己作戰,強迫自己喝牛奶、定期見理療師、睡前跑步、看心理書籍自我治療,這是我內心黑暗的天鵝。時間長了,兩個現實混在一起,說不清楚哪個是真的我。人前的笑顏是真的,人後的沮喪和抑鬱也是真的。好像有一個開關,讓我白天吃白片,笑得明亮;晚上吃黑片,哭到抽筋。那段時間裏,我頻繁出現在各種派對和聚會上,我勤奮地寫字,試圖溫暖看我東西的讀者,我積極地籌劃旅行和進行其他有意思的生活計劃。可是我不開心,所做的一切隻是在自救。一天一天過去,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架繩子快爛掉的秋千,不停地晃悠著,可不知道哪一秒就會摔下來。

我經常呆坐在地毯上出神,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好像變成了卡夫卡筆下的大甲蟲,不知道如何麵對自己和世界。我開始習慣在洗澡時關著燈,周圍的黑暗和熱水的溫度能讓我全身都蘇醒和放鬆,洗發水的泡沫混雜著眼淚一起淌走。經常失眠,豆瓣的和聲頻道,加罐頭笑聲的肥皂劇,拿阿拉伯語講的公開課,什麼都無法讓我入睡。我變成了一隻貓頭鷹,兢兢業業地記錄午夜時間的流淌。午夜12點,充滿電的移動電源開始綻放藍光,床好像變得很大,我小小地蜷在一個角,把空出來的部分用抱枕填滿;1點,樓下的小嬰兒餓醒了大哭,疲憊的母親起來給她喂奶;2點,浴室水龍頭沒有擰緊,水一滴一滴打在瓷磚上,聲音在空曠的夜裏被無限放大;3點,打開Kindle再看一段書,把鬧鍾往後調20分鍾,安慰自己沒關係,睡4個小時第二天也不會太沒有精神;4點,還是醒著,打開門和窗戶透透氣,胡同裏路燈昏黃,巷子口的早餐店亮著燈,那對勤快的小夫妻已經起來煮豆漿準備做生意了;5點,天蒙蒙亮,睡意終於襲來,淺淺睡過去;6點,醒過來一次,看時間還早;7點,天已經透亮,拉開窗簾,洗個澡,戴上口罩,遮住憔悴的麵容,戴上眼鏡,遮住大大的黑眼圈,鼓起勇氣走出去,試圖把所有的沮喪都關在家裏。

也許是血清素濃度太低,一切的負麵情緒都被放大,一點點壓力就讓我焦躁不安,工作時要跑到洗手間哭一場才能平靜下來。感謝忠誠的框架眼鏡,幫我掩飾了哭紅的眼圈,讓我不至於在人前崩潰掉。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社會對心理疾病是這樣充滿惡意,手臂受傷的時候我還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大家看到我纏著繃帶像木乃伊的樣子都跑過來安慰,可心裏有病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述說,能做的隻是把自己藏得深一點再深一點。每次老朋友見麵時隨口問的一句“你最近怎樣”,都能讓我心裏淚流成河。一次聚會時我低頭說,最近過得很壓抑,日子好難熬。可聽的人都沒有太往心裏去,隻是告訴我一切都會好的。我坐在人群裏,感覺徹骨的孤獨,空氣像被凍住了,我無法呼吸,喘不上氣。

後來不記得從哪一天起,我的各項感官變得麻木,不覺得冷,不知道餓,不感覺疼。困倦,思維變慢,沒有邏輯。10年前我能背下來圓周率的前一百位,能大段大段背誦《麥克白》,但那段日子我記不得兩小時前發生的事,所有重要的安排都必須要寫到手機裏並設置好提醒。我的大腦好像回到了286處理器的時代,不集中精力就會卡殼,剩一個小小的沙漏圖標,在屏幕上不停倒轉。我無法給自己提太高的要求,我跟自己說,每天隻做完3件必須做的事情就好了,不要強求,屋子亂點沒關係,情緒不高沒關係,除了哭不想做別的也沒關係,讓大腦慢慢康複,我要照顧好自己,怎麼都不能垮下去。

可是我像一株沒了水分的植物,渾身一點生命力都沒有,隻有一副被焦慮、緊張、恐懼和負罪感堆砌起來的殼。我花了很多時間想人生的意義、存在的意義,越想越覺得無望。人生的無常讓我徒增驚慌。每天晚上騎過二環的朝陽門橋,我都覺得會憑空躥出來一輛車把我頂下橋,連人帶車摔個肝腸寸斷。這想象是如此真實,以至於每次平安經過後我的後背都會隱隱冒汗,心狂跳到要蹦出來。回到家裏打開電台,空空的屋子反反複複是我的心跳聲和鮑勃·迪倫充滿滄桑和抗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