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不是誰的宏大敘事,它是我的柴米油鹽。
起風了
沒有什麼比一個城市的清晨更讓我沉醉,五六點鍾,太陽將出未出,夜將退未退,薄霧慢慢散去,人還貪戀綺夢。
我有一雙輕便的跑鞋,我帶著它去了很多城市。它薄得像皮膚一樣,讓我感覺到柏油馬路滾燙的溫度,或者冬天一個陌生城市雪的細膩顆粒。不管旅途有多勞頓,我總會挑一個早晨早早起來,穿著在迪卡儂買的39塊錢一件的白色棉質T恤去跑步,跑到有上班族急匆匆穿過街頭,有小學生穿著校服踏上校車,路邊的店一家家開門營業為止。跑累了找一家街邊的咖啡館,喝杯10塊錢的咖啡看看人群,慢慢等日出複活,等城市徹底蘇醒過來。
我挺害怕人群的。剛搬到北京的那個周末,我的朋友們在海澱黃莊附近的眉州東坡酒樓給我接風。我先打車去了西直門地鐵站,一進去就被嚇呆了,人潮湧著人潮,那麼多麵無表情的人擠在一個地鐵站裏,沒人多看我一眼,每個人隻想著往前擠,好快速奔向一個其實並不存在的目的地。我想起龐德的詩《在地鐵站》:“人群中這些麵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許多花瓣。”可我眼前的這一張張臉,比花瓣更相似更無法識別。那一刻我對北京的期待降到冰點,我真的沒有想好如何在滾滾人潮裏幸存,如何不變成另一個麵無表情的個體。
後來我在北京生活下來。兩年了,我聞不到這座城市的氣味,它沒有南方古鎮雨打在石板路上的味道,沒有北方草原清冽的青草香,沒有隆冬黑夜走在雪路上撲麵而來凜冽的味道,沒有東南亞小城濃鬱的香料味,沒有藏區寺廟裏酥油燈揮不散的奶香??很多次從夢中醒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它被大自然拋棄太久了,帶著靈性的老建築一點點被拆除,這城市沒了根,所有人都像浮萍。這一切在白天不明不暗的微弱陽光裏被無限放大,無論哪一個季節,都讓我無限孤獨。
有時候我覺得我生活的這座城正在被人遺忘。你也許以為我是瘋了才這麼說——北京的一切都牽動著世界的命脈,夜幕下推杯換盞的繁華,徹夜不眠的金融體係,三裏屯的德雲社,工體門口的超跑俱樂部??它的一切都無時無刻不暴露在鎂光燈下,晃得人心慌。可我眼見著這城市越來越孤獨,它的貧窮、衰敗、市井、廢墟都被掩埋太深,以至於在每個天空飄著渾濁顆粒的黃昏,你都能看到夕陽下沉時不可抗拒的悲傷和衰弱。
隻有清晨的時候北京不一樣,《吠陀經》說:“一切知,俱於黎明中醒。”當我穿著簡單T恤和跑鞋從東二環邊上的胡同一直跑到日壇公園時,這座城市像是還有靈魂一樣。賣早點的小攤6點鍾就擺了出來,通常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丈夫熟練地攤煎餅,妻子站在一邊兒勤快地盛一碗碗豆漿。清潔工人身上的橙色環衛服老遠就看得到,宿醉的年輕人搖搖晃晃走在馬路中間大聲咒罵。看著還不顯老的爺爺騎車帶著孫女去上學,小姑娘在後座上唱著《喜羊羊與灰太狼》裏的兒歌從我身邊穿行而過。所有的寫字樓還沒有變成上班族的臨時監獄,永遠亮著燈的銀河SOHO好像在晨霧裏也有了溫度。我能看清楚每一個行人的臉,他們是真實的,像西餅店飄出來的麵包香一樣真實。我住的胡同口有一位50多歲的大爺,每天清晨我從我住的紅磚舊樓跑出來的時候,總能看到他穿著整潔的白大褂,套著個紅袖標,在一棵老槐樹下給街坊鄰裏剪頭發。他像是一座老鍾,永遠精確地數著我住在這座房子裏的日子。
梭羅說,每一個早晨都像是一個愉快的邀請。我也總是帶著寵溺的心在清晨跑過城市的大街小巷,一遍遍提醒自己為什麼舍不得離開。無論白天我有沒有在格子間裏默默痛恨工作,有沒有暗自擔憂沒有房子沒有車看不清未來的慘淡現狀,夜晚是不是睡不著而想念失去的愛人和理想,是不是焦躁地數著所剩不多的二十幾歲時光。隻要還有一個個靜謐的有人情味兒的清晨可以期待,隻要我還能穿著已經洗得柔軟的T恤和貼合腳型的跑鞋,我就有勇氣跑出門去,接受一個個很多霧霾很少晴朗的新鮮日子,接受現實不如所想的現狀,接受日複一日單曲循環一般的工作,接受愛人已經離去後的清冷散場。在《愛情劊子手》裏,心理學家Irvin D.Yalom說:“自由的意思是,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行動、自己的生活處境負起責任。”我選擇了北京,那現在就是我對生活負責的時候了。我知道現實其實遠遠沒有那麼糟,就算是浮萍,我也在慢慢紮下根來。我往不大的屋子裏添置簡約的家具,牆上貼滿朋友寄來的明信片。我做更多的事,在吃飯的時候有人會走過來說:“我在你辦的活動上見過你。”我有了更多交心的朋友,他們在我饑餓的時候收留我,給我煮一碗湯圓。我把腳放在大地上,用薄薄的跑鞋底觸摸這個城市。何況每一天都有清晨可以期待,我以為這已經是人生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