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後菲茨傑拉德寫:“當我坐在那裏緬懷那個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時,我也想到了蓋茨比第一次認出了黛西的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他經曆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丟在他背後了,丟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沌之中不知什麼地方了,那裏合眾國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
每一個來到這座城市的人都有來的理由,每個遠離家鄉的人心裏都有那麼一盞綠燈,每個人都曾在某一個時刻堅定地相信,隻要明天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那失去的部分就會回來,那幻夢就能重新充滿巨大的活力。就像我癡迷地在清晨跑向太陽一樣,每一個人都在想象中“不斷地添枝加葉,用飄來的每一根絢麗的羽毛加以綴飾”。這不是我們的錯,甚至不是時代的錯,更不是城市的錯。隻是沒有人知道哪一天幻夢就變成輕煙,綠燈就會熄滅,而我們終將散場。可清晨還會是這個樣子,等待新一批的年輕人從甲板上興奮地張望,盯著那盞其實並不存在的綠燈,給他們力量。
城市的嗓音不死
我坐在清華附近一家特別棒的咖啡館裏,睡眼惺忪,聽著豆瓣電台歌劇頻道,吃她家最棒的紅絲絨蛋糕。我朋友坐在我旁邊,同樣睡眼惺忪,拿了杯雙份的意式咖啡,咕咚咕咚喝下去,可還是一副累得睜不開眼的樣子。他今年25歲,比我還小4個月,已經是一家科技創業公司的合夥人了。昨夜他剛從香港飛回來,也一並帶回了50萬美元的種子投資。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和我提起最近做的一個藝術項目。幾個月前他跟兩個朋友做了一家“聲音考古”網站,打開頁麵是一張北京市地圖,上麵標注著幾個位置圖標,紅的藍的,簡潔得很。我隨便點開一個,新頁麵是一段在大街上錄的音頻,配一張手機拍的圖片,旁邊是轉錄成英語的文本。這一段段音頻都是我們每天隨時可以聽到的,有二環小胡同裏走街串巷的手藝人吆喝著“磨剪子嘞??搶菜刀??”形形色色,帶著底層人生活濃重的市井味道。
我驚訝極了,他錄下來的這些我從來沒有注意過,每天有無數個聲音強行灌入我的耳朵,我也就勢把所有不重要的都一起過濾了,一層一層,直到生活回歸到白色。看過一組新聞標題叫“在北京,2000萬種死法”,題目抄襲了勞倫斯·布洛克著名的小說集《800萬種死法》。可我覺得,所有人隻有一種死法,這座城裏沒有一個人不是疲憊著死去。活法倒是各不相同,我居住的胡同裏,夏天早晨六點半會有頭發禿掉的男人穿著大白背心和短褲趿著拖鞋蹲在馬路邊上刷牙,晚上10點多街旁的燒烤店坐滿了辛苦一天的民工,他們大聲喝酒,大聲吵鬧,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以為這些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們呼吸一樣有毒的空氣,走同一條路,可分明活在兩個世界。即使是與我一牆之隔的人家,我也無法理解天天重複上演的夫妻吵架和對女兒的抱怨。不隔音的牆把彼此的生活都暴露給對方,卻心照不宣地假裝對此一無所知,實在事不關己,連八卦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在我朋友的眼裏卻不一樣。他祖籍台灣,從出生到長大都在美國,漢語聽不懂的多,聽得懂的少,會說一個“傲嬌”都要到處顯擺一圈。可是他覺得大陸是這樣有意思,北京是這麼精彩,我眼中司空見慣的一切對於他都無比新鮮和奇怪。他在努力建立跟這片土地的聯係,無論是出於骨子裏遙遠的血緣關係,還是後天形成的情感相係,他用一種樸素的方式,幫城市記得自己長大的過程,是如何從滄海變桑田。這張聲音地圖是他送給北京的有聲相冊,他想要牢牢記住北京,也讓北京記住自己曾經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