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環境呈現給我們的總是一片嘈雜,混在一起的不明氣味,和不斷閃回的形色影像。城市在不停地和我們對話,日日夜夜,從天蒙蒙亮到孤星閃耀,每個居民的聲音和動作都是對話的一部分。可是太多聲音不被聽到,太多故事在被遺忘。孩子的啼哭,生鏽的自行車吱嘎著穿過街道,臨街住的女人把一盆水潑到馬路上,三環堵車時所有司機都不耐煩地不停按著喇叭??我們覺得這些是噪聲汙染,恨不得把耳朵一直堵住,可忘記了這些聲覺場景就是穹頂之下千千萬萬個人最實在的生活,無處逃避,也無法美化,沒有一個濾鏡能讓它優雅,也沒有什麼畫麵和聲音比現實更充滿噴薄的力量。
毛姆在《刀鋒》的開頭寫:“人不論男男女女,都不僅僅是他們自身;他們也是自己出生的鄉土,學步的農場或城市公寓,兒時玩的遊戲,私下聽來的山海經,吃的飯食,上的學校,關心的運動,吟哦的詩章,和信仰的上帝。”成年之後,我一直想要回到成長的某一個時刻,我回到居住過的城市,回到家族的老房子裏,甚至重走當年上學放學的路。可都是徒勞。居民區被拆掉,小學時沿路種滿的桃樹被刷成白色的鐵欄杆,學校對麵熱鬧的文具店變成了一家網吧,看樣子也在勉強經營著。不隻是一個時代過去了。我翻開舊相冊,看著那個小女孩在膠片鏡頭前怯怯地露出笑容,覺得模糊和陌生得無法辨認。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走到一家門楣破舊的音像店,裏麵竟然傳出來Beyond的《大地》:“回望昨日在異鄉那門前,唏噓地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沒變遷。這刻再望著父親笑容時,竟不知不覺地無言,讓日落暮色滲滿淚眼??”一瞬間我的90年代回來了,年少時成夜聽磁帶的時光回來了,叛逆著想要改變和離開的痛苦也一並回來了。時間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鳥飛兔走,不覺間已十幾年。這些聲音不隻是我一個人的年少時光,而是我們一代人的精神圖騰,我們就在這些聲音傳遞中長大,嫁人,生子,變老,走向不可逆轉的荒誕和平凡。
我站在那家音像店門口聽了一支又一支歌,強烈地相信我能回到那些歌盛行的年代。卡爾維諾寫過:“掌握故事的不是聲音,而是耳朵。”我有一個善忘的大腦,可是念舊的耳朵卻渴望把發生過的永遠留住。那天之後我從父母家的倉庫裏翻出舊隨身聽,再次一夜一夜把磁帶翻來覆去地聽。粗糙的音質裏我看見自己剪著短發趴在寄宿學校教學樓的窗口,看喜歡的男生在樓下打籃球??炎熱的夏天跟朋友們遊泳,撲通撲通一個個跳下水,濺起來的都是青春??我和好友拉著手在夕陽西下的操場上癡望著遠方,暢想一個好像永遠都不會到的未來。那天學校廣播裏放的是小柯的《冬日校園》:“這冬季的校園也像往日一般,安詳寧靜也像往日,有漂亮的女生,白發的先生。隻是再沒有人來唱往日的歌。記得校門口的酒館裏,也經常有人大聲哭泣,黑漆漆的樹林裏有人歎息。那宿舍裏的錄音機也天天放著愛你愛你,可是每到假期,你們都倉皇離去??”那時候覺得25歲是遙不可及的年齡,可是一轉眼我就已經站到了它的尾巴上,快得像中間這些年都未曾經曆過。
我喜歡城市是寂靜的,像消失了一樣。可我生活在一個擁擠的有兩千萬人的城市,沒有隱私,沒有平靜。從早起睜開眼到夜晚淺淺入睡,無數嘈雜的人聲填充了我的生活背景,我沒處可逃。可這些讓我煩躁的也都是記憶,是誇張的樸素的符號和象征,是數年之後讓我翻出所有過往故事的鑰匙。就像我的朋友隨手錄下的嬰兒啼哭,老人口齒不清的囈語,小店裏放的震天響的口水歌,天橋下難聽的賣藝演唱,會隨著歲月凝成琥珀,幫助所有離開的遺忘的人把丟失的細節一點點補齊,讓回不去的人也相信,夢裏千回百轉的一切,都曾是最切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