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清歡,都在碗裏
每一個少女沒成為青年婦女的時候都幻想過未來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我的白日夢是:60平方米的小公寓,大開間,客廳一麵投影牆,柔軟的白色地毯,朋友來了可以坐一圈聊天扯淡,臥室一張大床,一麵書櫃,房門漆成藍色,沒有廚房。最重要的是最後一點,沒有廚房。以前我既不會做飯,也體會不到烹飪的樂趣,對於二八少女洗手做羹湯至熬成黃臉婆的故事簡直避之唯恐不及。我媽也是這樣過來的,剛跟我爸結婚時米飯都煮不熟,這麼多年一直是我爸下廚。我爸這人,熱情勁兒是有的,勤快勁兒也不缺,可實在缺乏做飯天分,一日三餐,早晨小米粥,中午豆角炒肉加一個脆炒蓮藕,晚上大白菜豆腐湯或者小白菜豆腐湯,二十幾年,永不換樣。我媽倒是極具創新和探索精神,各種高難度菜式都試過,小宇宙爆發時恨不得弄出一桌滿漢全席,但總是三分鍾熱度,平時過日子絕對是“君子遠庖廚”的姿態,屬於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高中那會兒我倆一塊兒看韓劇,我餓得要命,我媽跟我說:“乖,喝點水去。”這種艱苦環境下長大的我,別說鑒賞美食,能順利長大已經是人間奇跡了。
長大後去南方念大學,清淡的口味讓我這個北方來的姑娘實在難以下咽,所有的蔬菜都像是沸水焯過一遍然後澆上醬油端出來的,食久不知滋味,樓外樓的美食都無法激起味蕾的興奮。那幾年我瘦了不知多少,所謂思鄉心切,無非是想吃家裏的飯菜。最惦記的是姥姥包的豬肉白菜餡餃子,輕油但味濃。
後來我談了戀愛,莫名賢惠起來。每天上完課都坐著永遠到不了頭的900路公車到文三路,再穿過整個西溪校區到達一個菜市場,跟杭州的大爺大媽一塊兒假裝嫻熟地問:“您這茭白不是新鮮的吧?昨晚泡了水吧?”
南方氤氳的梅雨天,想起來都是潮氣。
那會兒我最愛做的是湯,冬瓜豬骨湯、番茄牛腩湯、野菌烏雞湯,一小碗就滋潤得五髒六腑都妥帖。後來升了級,什麼沙參玉竹老鴨湯、葛根蜜棗清肺湯、鹿角菜蛤蚧水魚湯我都會做,聽起來嚇死人的樣子。煲湯最麻煩的部分就是要不停看著,小火慢慢熬幾個小時才真能入味兒。我常常是左手一本《詞與物》,右手一把木勺子攪著鍋裏的湯。一章“表象的界限”讀完,湯也熬得差不多了,看看時間正好他下班回來,加鹽、白胡椒粉,起鍋,把湯倒進晶瑩的瓷碗裏,一星油花兒都沒有,可真的入味,上麵漂著幾絲生薑、紅的枸杞、糯糯的蓮藕、去了心的蓮子,我所有的熱情都煮成了這一鍋湯,盼著喝湯的人嚐出裏麵的心意。
到北京之前我買過一個高壓鍋,分手的時候留給了他。我一直幻想某一天我會去把這個鍋取回來,抱著它站在國貿底下大哭一場。可這沒有發生。我見不得清算物件的場麵,放在他那兒的我通通不想要了。又能追回來什麼呢?到底意難平。別的也就算了,我煲湯的那些心思到底還是辜負了。離開杭州的時候我看見堆在牆角的一摞書,都是我煲湯時看完的。最上麵那本《樹上的男爵》像在無聲嘲笑我,跟我說:“多少以前曾是重要的東西,對他已經不再重要了。”
然後我就再也沒煲過湯,偶爾下廚,做的菜不生不熟都沒了味道。
轉眼又到了夏天。我認識了一個男生,高高的個子,說話沒有正形,每周五都在三裏屯泡到後半夜才回家。他說他喜歡我,我才不要相信。後來我們在老書蟲見過幾次,討論社會創新和民主黨,他給我講無成本假說。我們去看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出來一起罵導演用力過猛、過猶不及。他愛吃,總帶我鑽進北京百轉千回的小胡同裏找好吃的。有次一塊兒騎車去後海時路過芝士青年,我買了一塊榴梿芝士和一塊抹茶芝士,我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小口小口抿進嘴裏,我給他講剛看過的一本寫紅色高棉的書。芝士濃鬱的清香,抹茶清淡的口味和幻想出來的血腥味兒,是我對那個夏天最後的記憶。
秋天剛開始的時候他邀請我去家裏吃飯,說要給我做全北京最好吃的墨西哥玉米卷。我不屑,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吃,可還是應下了。下了班溜達著往三裏屯走,天氣不冷不熱,是北京最好的季節。我搬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也是初秋呀,這一晃時光都不知道過到哪裏去了。看看時間還早,我轉了彎進了綠葉子食品超市(April Gourmet),我尤其喜歡流連在這兒的奶酪區,每一塊漂洋過海裝點我餐桌的奶酪背後都有自己的故事。鹹鹹的卡爾菲利幹酪曾經被威爾士的礦工當鹽食用,上麵一顆一顆小氣泡的埃曼塔奶酪搭配紅酒最棒,馬斯卡邦尼是做提拉米蘇的必需原料,紅列斯特像胭脂一樣顏色漂亮質地純滑,羅克福奶酪的發明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個牧羊少年,他在吃午飯時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就把手裏的奶酪和黑麵包留在一個岩洞裏跑去追她,數月後再回來,發現奶酪在岩洞裏黴菌的作用下發酵了,但口味又很獨特,入口時濃鬱,然後一點甘甜,接著轉為煙熏味,最後留點鹹味在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