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讀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在《城市與記憶之三》裏他寫道:“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湧流的記憶的潮水,並且隨之膨脹著。然而,城市不會泄露自己的過去,隻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
和北京千千萬萬幢房子裏的年輕人一樣,我沒有時間懷舊,我把太多記憶的碎片扔進了城市的洪流裏。為了達到北京市城鎮人均住房麵積29.26平方米的平均值,我們隻能拚命向前奔跑。說著為了夢想,首先要為了生存。如果沒有父母的資助,沒有名校的學位證書,也許那一個個小蜂巢裏就有一個我。我從來都不是最慘的北漂,我不知道和37個陌生人擠在一個比我父母的家還小的房子裏是什麼感受,也沒嚐試過把所有飲食起居的細節都透過薄薄的複合膠板隔斷暴露在隔壁鄰居的生活裏。我沒想過現在就離開北京,我已經開始有心情享受CBD不夜的燈火,習慣周五晚上穿過三裏屯太古裏的火樹銀花去酒吧街小酌,一杯龍舌蘭日出下肚,我不會有任何現世悲涼的自怨自艾。這城市分明已經是我的一部分。
但是其他房子裏的年輕人,不敢戀愛、不敢大聲呼吸、不敢請年假旅行、不敢駐足新光天地的奢侈品店,即使相貌姣好,即使心比天高,囊中羞澀的他們也隻敢在午夜夢回時悄悄想念起似乎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的夢想,然後蓋住被子小聲地哭一會兒,第二天照常起來上班,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被拋棄的小鎮
我出生在北方一個叫泉陽的小鎮,靠近長白山,10月就開始下雪,雪大時連路都會封死。人生的前6年我在這裏長大,每天淩晨4點鍾左右,有一列火車會在小鎮短暫停留再開走。外公去世後我經常被火車的汽笛聲吵醒,然後看到外婆坐在破曉前的黑暗裏默默流淚,想念她的丈夫。對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到大部分需要靠想象和父母的講述,可是我一直記得那列火車在夜裏“轟隆轟隆”呼嘯而過的聲音,每次我都在心裏想,火車就是分離,它帶走我愛的人。
白天的時候我會經常跑去鐵路邊上玩兒,夏天的中午鐵軌被曬得發燙,我就赤著腳拎著塑料涼鞋在上麵走。從來都不知道一直走下去會到哪裏,也沒有想象過世界有多大,隻是一直努力走,直到蟈蟈不再叫為止,因為那會兒太陽就落山了。這是我對幼年僅存不多的記憶之一,我甚至不確定是否加上過幻想。但是6歲之前,小鎮上紮著羊角辮兒的我像鐵軌邊上的野草一樣瘋長。
農曆六月,《禮記·月令》裏寫: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堇榮。
鐵軌邊上住著一戶人家,在我很小很小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媽媽經常推著兒童車帶我過去串門,每次都要經過一段坑坑窪窪的路,石子把小車裏的我顛得直哭。那裏住著媽媽的好朋友,她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一些,有一次看到我哭就大聲說:“長大以後我要做工人,修一條最好的路直通到超超妹妹家,讓她每天都高興來我家玩兒。”
4歲起媽媽就把我送進學前班,和珠算老師學習打算盤。我還是那麼小,輕輕一拎就能提起來,站起來和課桌一樣高,每次老師要把我抱起來放到凳子上,我才能夠得著練習本和木頭算盤。我一點兒都不喜歡算算術,一點兒都不喜歡把數字加來減去,那麼多位,還要記住複雜的口訣:“七去三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二上三去五,二退一還八??”旁邊發黃的卷子上工整地印著一個個算術式,如“129768+32698=”,粗糙的油墨把戴在胳膊上的粉色小花套袖蹭得黑黑的。我無法想象129768是一個多大的數,我覺得我一輩子都不會用到它。那時候覺得時間好慢呀,珠算課上完了還有畫畫課,要什麼時候才能到樓下和小朋友們玩兒呢?有一個下雨天,下課時所有的學生瞬間就都走光了,我媽媽還沒有來接我,老師就陪我在教室裏等著。她把我抱到凳子上,我倆一塊兒趴在窗台上看外麵下雨,好多人穿了塑料雨靴,於是使勁地往水坑裏踩,才不在乎會不會濺一身水。我們等呀等呀,過了好久我媽媽都沒來,雨都停了。老師把我抱下來,拉著我的手去買茄梨。雨後的小鎮街道被洗得無比幹淨,小販又提著籃子出來沿街兜售,扁擔上還掛著水珠,滴答滴答,歪著頭對著太陽看就能看到一個小小的彩虹。我們買了幾個梨回去,老師把它們洗幹淨放在課桌上,我問老師:129768個梨會有多少?會不會疊起來比整個學校都大?能鋪滿一個操場嗎?農民們要多久能種出這麼多的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