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雨天之後我再也不記得還有沒有上過珠算課,學校給我發了一身鵝黃色的校服,我上了小學。媽媽帶我去照相館拍了張一英寸照,照片裏我的表情無比嚴肅,小小個人兒繃著一張臉,滿臉寫的都是對未知的困惑和止不住的好奇。我在那所小學讀了3個月就和父母搬家離開了小鎮,那時我剛過完5歲生日,坐著淩晨4點的火車在半睡半醒中離開了我的北方。
搬家之後每一個寒暑假父母還會把我送回小鎮的外婆家。她和外公住在一個家屬大院裏,一個院子住著那麼多小孩兒,上午被大人看著草草寫完作業後我們就從樓裏溜出來,聚集到一起,跟著帶頭兒的大男孩滿院子瘋跑,跑到果園裏偷摘果子吃,被狗追得跑到心都要跳出來。我的膝蓋經常摔得淤青,一個傷口剛結痂,新傷又添上,常年都塗著紫藥水。有一個盛夏的午後,太陽把每一塊石頭都曬得滾燙,大院裏一個小朋友跑到我姥姥家敲門,我們風一樣一起溜出去,他拽著我的小辮兒追著我跑,塑料涼鞋的帶子都被我跑斷了。我們跑出居民區,穿過一片矮矮錯落的平房,聽著各家的狗叫此起彼伏。我們不知道跑了多遠,小鎮被丟到身後,雲越跑越低。我們跑進了一片草場,看到馬兒和羊群,它們充滿警惕又傲慢地看著我們兩個小孩,用“咩咩”的叫聲表示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前一天下過雨,泥土沾到紅色的小涼鞋上,不停把我拽回大地。我倆跑累了,趴在小山坡上曬太陽。他嘴裏銜著一根狗尾巴草,我采了一大把波斯菊、一年蓬和蒲公英拿在手裏,唱著剛剛學會的歌謠:
“晚霞中的紅蜻蜓,
你在哪裏喲,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紅蜻蜓??”
空曠的山岡上站著我們兩個小孩,所有的風隻向我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我們打開,陽光特別明亮特別耀眼。長大後我去過那麼多草原,卻沒有一個比那片泥濘的,野花這兒一簇、那兒一片隨意開放的小草場更美。那年夏天我跟著這個比我大半歲的小男孩混進遊戲廳裏打拳皇,在堆滿了木材的廠子裏瘋跑,塑料涼鞋跑幾步就會甩出去,把我絆倒在地上。暑假結束的時候,我的膝蓋紫紫的,遠看像一幅模仿莫奈的粗糙油畫。離開小鎮的前一天,我的小朋友跑到我外婆家,送了我一個石頭掛墜,雕刻成一顆心的形狀。後來這個吊墜一直陪伴我住了那麼多所房子,掛在我每一個臥室的窗簾旁。
再後來父母帶著我又一次搬家,我們從中部的工業城市搬回到北方海邊,每天晚上餐桌上都有海鮮,3月春天就來。我在這兒迅速長大,認識新的朋友,學習新的方言。3年之後我們再次搬走,新家打開窗子時空氣裏再也沒有海風鹹鹹的味道。再後來我長大了,提一隻大箱子去江南讀書。又過3年,背了一個登山包就把全部的生活搬到北京。
每當我回頭審視自己走過的路,寫過的故事,我都會悲哀地發現,唯有一件事是永恒發生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離開我。我應對的方式就隻能是再也不回頭看。我在不同的城市長大,剛剛生下一點根就被拔起來,再扔到另一堆土壤裏,重新適應濕度和陽光。次數多了,我也不在乎了。輾轉搬家多次,讓我對城市的留戀感下降到分別時沒有眼淚的地步,我對它們抱有感情,但也僅此而已。現在長大了,想著從小散落在各地的親友,想著地圖上分割成一塊一塊的記憶,也沒有傷感和難過。新環境、新城市對於我從來都不是問題,我可以迅速學會各種方言,適應那裏的習俗氣候和食物。如果遇到一個異鄉的男人想要帶我回到他長大的地方,我可以義無反顧地跟他走。反正和父母不在一個城市,哪裏都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