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愛如美景,不可辜負
一座城一段故事
一餐從未品嚐過的美味
目所不及的遠方會有煥然一新的自己
從那個待了很久的地方開溜出去
愛如美景不可辜負也不必苦苦尋找
當你願意真心地去了解一個人時
愛情將無處不在
捷克波希米亞狂想曲
生命中的物是人非,對於一些人而言是如此之重,對於另一些人卻是如此之輕。
十九歲的她,那個寫詩的女孩,總會離去。當一個人還不懂得愛的時候,身邊再好的對象都是多餘的。
伊洛芙二十歲離開布拉格時,並沒想到自己還有重返的一天。這些年她一直避免任何與之相關的聯係,為此她還推掉了好幾份報酬不錯的外景工作。可這一次,她卻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來這裏工作。看到拍攝地時,她不禁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老朋友路貝鐸,問:“這是……”
“我認為你最能勝任。”
她下意識地就想推辭,路貝鐸做了個製止的手勢,他似乎先一步料到了她的顧慮。他和伊洛芙的關係比普通朋友融洽,但不算她的藍顏知己。她有自己的處事原則,凡事牽扯到利益,一概公私分明,這也是兩人合作多年,齟齬很少的原因之一。
伊洛芙考慮了兩天後,給路貝鐸回了電話,她決定接下這份工作,但拒絕了他為她安排的住宿地,她不想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路貝鐸知道她的性格,說話的口氣也是公事公辦:“這筆額外的費用你得自己承擔,我隻能提供很少的幫助。”
出發前一天,路貝鐸通知她有人會和她同行:“她叫莫露珊,照片上的女孩。”
伊洛芙以為她們要在機場碰麵,起一大早趕飛機,人還暈暈乎乎的。她一直問:“她在哪兒,我沒看見啊。”
電話那頭已經重複了好幾遍的路貝鐸笑了起來,說:“莫露珊在布拉格,你到了之後她會和你聯係。”
這家夥,還沒得到她同意,已經先替她答應下來了。她忽然問:“是你女朋友嗎?你口氣和平時很不一樣。”
路貝鐸的女友來來去去,誰也說不準是哪個,他很容易跟陌生人聊到一塊去,但和女友相處總是磕磕碰碰。其實,他是個守舊的人,對新鮮、不穩定的事物心懷抵觸。
伊洛芙對他有朋友的好感,是因為他從不“熱心”地問東問西,他從不問她的私生活,更不會像個“熱心人”似的用介紹對象的借口,探聽她的生活。人到了一定年紀,無論男女都很八卦愛嘮嗑,大概是自知除此之外人與人之間已無話可說。
他說了聲旅途愉快便掛斷了。這人就是這樣,有時說話很神秘,有時關心朋友的方式像個體貼的男友,但有時涼得跟水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他們之間相處得還不錯。
伊洛芙曾開玩笑說:“我總覺得你很眼熟,好像很早以前就認識你了,反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可以相信。”
他聽了一笑了之,伊洛芙有些後悔說那些話,像是故意在給他暗示,可她並無此意。有點資曆和條件的男人很容易自戀,但路貝鐸似乎真的不太在意,他們還是像以往一樣相處,加班時一起去吃夜宵,忙起來時根本不想搭理對方。
二十歲之前,伊洛芙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她想在布拉格學做木偶,熱衷上玻璃彩繪後她玩起了攝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遛彎時,她在巷子裏遇見一個赤著上身滿麵不屑的年輕男子。男子身材修長,頭發亂糟糟的像剛從戰壕裏爬出來,他用比伊洛芙還奇怪的表情看她。
“拍我是要收錢的。”男子說。
伊洛芙戀上這座城,她勒緊腰帶攢錢買了單反。手上拿著專業相機,看見任何喜歡的畫麵她都會拍下來製作成圖文日誌發在網上,因此,她的主頁人氣很高。
伊洛芙見他一臉自戀又輕蔑,回了個冷笑,說:“我是專業攝影師,你付我錢也不拍。”
他將一件揉得像抹布的T恤搭在肩上,表情似笑非笑地說:“哦,我是專業模特,我叫霍槐。”
霍槐的父親在布拉格做生意,他有時會幫忙打點,與伊洛芙遇見的那天,他剛和繼母的孩子吵了一架在生悶氣。忽然看見一臉小心翼翼的伊洛芙,他起了捉弄她的念頭,他認為像她這樣的獨行客很好搭話,怎知碰了軟釘子。
她快步走出窄巷甩開他,他邁著大步不急不慢地跟在後麵。他總算把T恤穿上了,可兩人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很怪,霍槐現在勉強不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伊洛芙開始小跑。
空乘員拍了下伊洛芙的肩頭,伊洛芙從昏睡中醒來,飛機即將抵達布拉格魯濟涅國際機場。睡夢很短,短得她還不及看清他的麵目,夢就醒了。
伊洛芙輕裝簡行,沒有要托運的行李,在機場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見有叫莫露珊的女孩舉牌找她,直到路貝鐸發消息給她,莫露珊人已在布拉格市內,讓她直接去約定地點見麵。
她不喜歡這樣隨時改變的安排,一想到對方很可能是路貝鐸的女友,便什麼也沒說。以往每次出行她都會自己安排行程,她對路貝鐸說:“我不喜歡無計劃的行程,你不滿意我的安排,我可以盡量配合你。”
“你在每件事上都這麼強勢嗎?”他說。
她當然抵觸這種強勢,可在二十歲之前的日子,她基本上是自己照顧自己,讓她突然變得沒主見、聽人擺布,她做不到。
伊洛芙沿著伏爾塔瓦河下行一直走到查理大橋,布拉格被伏爾塔瓦河一切為二,一邊是中世紀的舊城區,另一邊是時代的新市區,兩個城區涇渭分明。每一區的範圍並不大,漫步或搭乘交通工具皆可領略這裏濃鬱的波西米亞格調。
一個深色外套的男子出現在顏色鮮豔的畫麵中,分外惹人注目。女孩們帶著欣賞的目光看他,他隨時落入遊人們的鏡頭裏。他的臉上似結著經年不化的冰,神情淡漠,像藏在黑白相片中的驚歎號。
橋上有藝術家、手工藝者的創作表演,周圍聚集著不少遊人。陽光明媚,身處在保存了幾個世紀的宏偉而奢華古老的建築群裏,時光仿佛倒流了回來。1968年,米蘭?昆德拉和妻子離開了布拉格去法國,一個作家背井離鄉流亡去陌生國度,他成了不會說話的嬰兒,語言成了障礙。
她聽不懂藝術家們的笑話,便用手機和隨身帶著拍立得拍照。穿深色外套的男子走進她的取景區,她退後幾步,驚訝地看著他:“霍槐?”
男子一頭亞麻色的頭發,似乎眼珠子也是淺咖啡色,挑著眉毛看她:“我不叫這個名字。”
伊洛芙收起相機,顯然是看錯人,怎麼可能過了那麼多年,他比當時更年輕……更討厭?
“沒有更專業的相機?”他講一口標準中文,眼神沒有笑意,看了眼她的相機。
“在行李箱裏。”她猜他是不是吃錯藥?他輪廓分明,留著卷曲的中長發,介於古典優雅與頹廢搖滾之間,頗有些文藝氣質。
“我叫康靜暉。”他扯了扯嘴角,不以為然地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他側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最後放棄地攤手,“毫無頭緒,你第一次來布拉格?”
“不是。”真會勾搭,伊洛芙拖著行李箱轉身要走,不遠處一個人影衝著她不停揮手。康靜暉站在一側,沒有讓開的意思。越到一定年紀,她就越明白一件事,與其盼望男人做紳士,不如期望他們別做渾蛋還實在點。
她咬咬牙,拖著行李箱繞行,剛才的人影倏忽竄到她麵前,爆出一連串的驚喜聲:“嗨,果然是你,我還猶豫了會兒——嗯,看來是靜暉先找到了你。”
伊洛芙遲疑了幾秒鍾才認出對方是照片上的女孩,莫露珊笑得一臉陽光,比色彩繽紛的行人和建築物更燦爛,當她的目光轉向康靜暉時,眼神暖融融的。情不自禁地,伊洛芙用手上的相機拍下了這個畫麵。那一瞬間,康靜暉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莫露珊似乎並未察覺,她走到他身旁勾著他手臂,笑著問:“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呢?”
布拉格是中世紀中歐的貿易中心之一,周圍布滿了富人們的豪宅,老城廣場沒有許願池。如今,經曆了二戰,老城廣場依然還在,人流依舊,表演的藝人和小醜,無名的畫家依然還在,隻是那個和伊洛芙牽手逛夜晚路邊攤的男孩早已不見,她曾寫的詩扔進了垃圾桶,偶爾回想起零碎的幾句,全是諷刺。
康靜暉與莫露珊是在工作中認識的,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決定要像牛皮糖一樣黏住他。他身邊有幾個相處得不錯的女孩,直到莫露珊出現,她用堅決的堅持,讓她們自歎不如,最終敗走。她毫無顧忌地講他們相識相戀的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之後走出去買煙。他除了模特工作外,也在影視劇裏客串小角色,莫露珊要他來布拉格陪她。
“路貝鐸沒說你有朋友在這兒。”伊洛芙有些疑惑她和路貝鐸的關係,如果她完全裝作不理會,又顯得有點虛情假意,何況她們還要在一起工作一周的時間。
“他不知道這件事。”她笑了笑,沒有多作解釋,張望著咖啡店外隨時可能回來的康靜暉。
兩人大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二十多分鍾,仍不見康靜暉回轉。莫露珊忽然去結賬,微微一笑,說:“我們出去逛逛吧,你的行李箱要緊嗎?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你要去放下行李嗎?”
伊洛芙很默契地什麼也沒問,心想與他們住得近會有不妥,便客氣地說:“出發前一個朋友說幫我預訂,我晚點確認一下,找不到合適的住宿地,再麻煩你吧。”
莫露珊點了點頭,話題轉到了舊城區上。她說她不開工時就抓緊時間到處逛,常去一家出售波西米亞水晶玻璃的名店。伊洛芙買了兩個十分精致的水晶瓶,瓶子有著通透的琥珀色澤。用來插花很美。莫露珊在另一家買了好幾隻酒杯,廠家直銷,價格不貴。
“我就是喜歡花裏胡哨的東西,就算貴得要命,買回來又沒用,我還是想買,停不下來地買。”她說。
伊洛芙換了隻手拖行李箱,靜靜地走在她外側,當她說到開心之事時,會手舞足蹈地不看來往車輛。伊洛芙猜她才剛二十歲,臉上的濃妝隻是為了使她看起來成熟些。
如驚鴻一瞥的康靜暉一直沒再出現,莫露珊裝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起先伊洛芙以為這就是他們的相處方式,但逛了一圈下來,她能看出莫露珊是在忍著眼淚笑。她笑得越深,表情越苦澀。
她真希望能告訴這個傻姑娘,再優秀再完美的男人都不值得你為他這麼做,你越懂事,他越不在乎。
莫露珊翻手機預訂晚餐時,背包裏掉出個木偶。查理大橋通向舊城廣場的橋塔旁,有家出售木偶的專賣店,她說:“這是霍克船長。”她臉上一紅,顯然有特殊意義。
伊洛芙看得有些感慨,她親手製作的那個木偶,大約早被那人扔進了垃圾桶。
店門口有兩個表演販賣機,投入一枚硬幣,表演箱裏的木偶們就開工表演。莫露珊看著木偶時,眼神憂傷。
店鋪後是工作室,人們能看到手工製作的小木偶們。如果晚上走進工作室內,人們會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木偶堆在工作台上,多半會以為自己到了連環殺手之家。
舊城區聖米庫拉什教堂背後的小街,曾是猶太人居住區。小巷深幽,遍布七彎八繞的彈石巷子。1883年7月3日弗蘭茲?卡夫卡出生在此。
一百多年前的居住區,詭秘的小巷,髒亂的庭院,緊閉的窗戶,嘈雜的小酒館,這是少年卡夫卡的舊居。猶太商人的老房子,被改建成了卡夫卡的小型博物館,總結了這位捷克作家短暫的41年的一生。在所有的照片裏,卡夫卡都有一雙大而沉靜的深色眼睛,臉龐清臒,神色陰鬱。博物館門外牆上掛著他臉部的銅像。
伊洛芙靜靜地看著一張張黑白相片,說:“悲情的人,擅長沉默。喜悅的人,擅於遺忘。”
穿街走巷時,她用鏡頭捕捉莫露珊笑容背後的靜默,隻在一瞬之間,沉默就泄漏了這個女孩的秘密。當她發覺伊洛芙的鏡頭時,總是盡快地回以笑容。
通向布拉格城堡必然經過黃金小巷,當時為王宮打造金器的金匠們就住在這條後街,這裏風景宜人,也被稱為“煉金士小巷”。1916至1917年,這條巷子的22號小屋是作家妹妹的,卡夫卡曾借來寫作,小房又小又可愛,像童話故事裏的房子。
小巷裏各類紀念品商店琳琅滿目,這是旅遊城市固有的特點。從前賣手藝的、流浪者、窮人居住的小房子,多年後成了用來紀念和緬懷的地方。遊人們在一排排繽紛璀璨的工藝品中捕捉鏡頭,鮮亮的留在相片上,故事藏在背後。
伊洛芙心有感觸,當她對朋友說她二十歲時喜歡上一個住在布拉格的男孩,聽者已先入為主地說這是浪漫愛情,說:“如果他還長得帥,誰在乎結局?”誰真的在乎?至少霍槐不在乎,那時他倆想的都是各自的未來,直到假期來找她的閨蜜和霍槐走到一起,她才明白自己不僅在乎,而且還沒勇氣承認在乎。她眼睜睜看著最好的朋友和喜歡的男孩在她麵前極力隱瞞,那時候的她,一定笑得比莫露珊更苦澀。
經過一家餐廳外,莫露珊被一陣陣香味吸引過去,伊洛芙記得附近有家小小的餐廳,在地下一層,有五顏六色拚接而成的玻璃窗,透著中世紀般的溫柔。伊洛芙說,上一次朋友推薦她在這用餐,她覺得味道不錯。莫露珊取消了之前預訂的餐廳,她對顏色尤其敏感,偏愛濃重、視覺強烈的色彩。她開心地走在前麵。
莫露珊點了餃子、匈牙利牛肉湯及最有名的黑啤加大排。捷克的飲食習慣受德國、匈牙利、奧地利影響,主菜多以肉搭配白菜,肥而不膩,是肉食者的天堂。這裏的餃子是用麵包和雞蛋炮製的,湯有些鹹。奶汁牛排和火腿是另外加的,分量很足。伊洛芙點了半隻烤鴨和捷克人常吃的Knediky,麵包加雞蛋的餃子,配上東歐人特製的酸白菜(Zeli)及沾醬,口味和以前一樣。那時,霍槐總向她推薦這道菜,每次她都以“看起來不怎麼好吃”而拒絕,現在,她忽然想嚐一嚐。
莫露珊拿出隨身帶著的影集,她說南麵山上有座千年教堂,教堂後麵的墓園裏埋葬著很多捷克名人,咋聽像千年古刹。
站在高處,鳥瞰布拉格,每個細碎的點都有故事,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伊洛芙從未如此清晰地看過這座記憶中的城市:“有時,所謂命中注定的就是不斷輪回出現,即便枯燥,也會重現。”
從高處俯視布拉克,電車的軌道就像這座城臉上的皺紋,有風情萬種的滄桑。老城廣場上有豔麗的女子在跳舞,拉風琴的男子正在和遊人合影,餐館、咖啡館,到處彌漫著醇香誘人的氣息。
伊洛芙突然明白路貝鐸讓她來布拉格的用意,她說:“我從前喜歡的一個男孩快要結婚了,婚禮就在離這不遠的小鎮上。”
莫露珊喝了口啤酒,眼睛睜得很大。
“他當時和朋友打賭,說會在半個月內追到我。他為了贏,去追我的好朋友來激我,我沒有挽留他。”伊洛芙苦笑,說,“你看,他把生活看得這麼輕,用追女孩子來做賭注,我卻把感情看得那麼重,即使那麼不舍得,也選擇忍住失望走開。我欠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一次重返,而你,欠自己一次出走。”
“男人喜歡調情,女人誤以為是感情,多數男人會因為虛榮或同情開展一段感情。”莫露珊垂著頭,聲音低了下去,“我明白,真的明白。”
“愛情太短,遺忘太長。但愛還是讓人欲罷能。”想了想,伊洛芙補了句,“愛過了。”
不管怎樣,重返布拉格比她預期的好,伊洛芙答應去莫露珊的住處暫住,手上還拿著幾瓶啤酒,一邊走一邊說接下來要去哪些地方吃些什麼。
伊洛芙想了想說:“路貝鐸很關心你,他應該放心些才是。”
“嗯,他是個很八婆的哥哥,經常說起你。”
“他是你的親哥哥?”
“是啊,不是一個父親。”莫露珊轉了轉眼珠,說,“連老媽都說要見見你。”
“我和他不是——”
“不用解釋。你的攝影作品他收藏了好多,自從他看到你在主頁上的照片,就一直想認識你,可又不想讓你覺得為難……”
伊洛芙拖了一天的行李箱,緩緩地走在後麵,看到莫露珊像個孩子般做鬼臉,她不禁有些感慨該早些回來看看,但現在這個時候回來似乎也不錯。
杭州若不愛,請相忘
杭州,西湖。
桑兮在和絮兒聊天時,絮兒在想著誰?還是那個叫裴棲、不能安定下來的男子?
快餐店修繕後改為24小時營業,白天的氣溫會高達四十度,而且持續不降溫,跑去餐廳吹冷氣的人很多,晚上也是,多是附近散完步來閑聊的。
十年前,桑兮離開杭州去念書,現在的她,像個遊人回到了家。
老同學見麵還能聊幾句的真是不多了,桑兮覺得很難得絮兒會來。可她隨時都在檢查手機,仿佛下一秒鍾就會走開。
“有合適的人了嗎?”桑兮問。
“不算有。”絮兒道。
桑兮有些詫異,很奇怪的回答,但又不算敷衍。絮兒不擅長說冠冕堂皇的話,要麼幹脆不說,要麼就直說。
那天,桑兮經過地鐵口,發傳單的人將紙片撒了一地。她看到剛加完班的絮兒避開人群,站在路燈的陰影裏。她手上拿著水,一邊喝一邊張望。兩人雖然認識,那次卻都裝作沒看見對方。
她在等裴棲,一個不會安定下來的人,她知道一直瞞著所有人自己和裴棲的事很不好,可她還是在自己的空間裏寫道:沒有他,我又能做什麼?
桑兮無法勸她,從前這麼要好的朋友,這幾年各奔東西,見麵還能聊上幾句話的是彼此還顧念舊情,很多人是不願與過去的朋友再見麵的,何況,她們還曾為了同一個男生翻過臉。
西湖雨夜,幾對年輕戀人衝進餐廳躲雨,他們全身被雨澆透,臉上卻滿是開心的笑容。幾個人一邊檢視手機,一邊去買熱飲。
念書時,桑兮和絮兒也會翹課來西湖邊閑逛,十幾歲的年齡,有喜歡的男生,說各自感興趣的事,要去實現的夢想,約定以後就算結婚生孩子還要和現在一樣,隨時可以去旅行,不被家庭和生活羈絆。
“現在還練小提琴嗎?”桑兮問。
絮兒緩緩地搖頭,說:“好幾年都不練了,小提琴放在儲藏室裏,封得很好,簡直像不存在。”
那時,學校裏有活動,絮兒每次都會被選去表演。她長得眉清目秀,學校裏喜歡她的男生不少,那時她有些清高,不喜歡那些毛躁的小男生,一直說等考上大學再戀愛。她家裏對她期望很高,想讓她早點出國留學。大一時她交往了一個男孩,她不同意家裏的安排,計劃便擱淺了,後來那個男孩留學去了。分別時,他說很快就回來,絮兒要去送他,他不同意,他說愛情值得等。
一向清高的絮兒,輸給了自己,她覺得這件事很丟人,她挽留不住喜歡的人,桑兮勸她再去找一個,不要傻等著走了的人。畢竟,他能不能回來,以後會怎樣,誰又會知道?
絮兒聽了她的話,覺得有些道理。某次聚會中,她認識一個很聊得來的男生,誰知,那男生喜歡的人卻是桑兮。桑兮希望這件事順其自然,讓男生來選擇,反正她跟男生之間的關係也不是很確定。絮兒認為感情上她的運氣一直很差,她聽不進桑兮的勸說,心高氣傲的她對桑兮出言不遜,桑兮也說了狠話,最終不歡而散。
“你這次回來真好,我們也真的很久很久沒有見麵了。”絮兒說。
確實很久了,自從那次爭吵。雖然她們從沒刪除過對方的聯係方式,也在社交網絡上關注著對方,但彼此卻幾乎視對方為隱形人,友情的對立麵不是反目成仇,何況她們隻是反目,卻又忍不住懷念年少時的美好時光。
“我一直覺得,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不是遇見了某個喜歡的人,而是跟最好的朋友去某個又漂亮又有趣的地方。那種開心,純粹得什麼都比不上。”桑兮淺淺一笑,絮兒在輕輕點頭。
不管曾發生了多麼不開心的事,她們的友情就是不說對方的壞話,不跟任何人說對方的不好。這是她們一同經曆過的歲月時光,別人不會懂得。
“我們以前每次心情不好就來西湖,沿著湖邊走,走上好幾個小時,不知疲倦,也不回頭,就這麼一直走下去。”絮兒道。
“是啊,有次一走就是四個小時,一路上什麼好吃的都沒放過。還有幾次,剛到西湖,就開始下雨,我們連傘都不要了,開心得像剛從哪裏放出來似的。”桑兮忍不住笑了起來,絮兒笑得直搖頭。
“你該多回來,真的,多回來。”絮兒輕聲地說。
桑兮點點頭,說:“嗯,在路上時,我心裏很緊張,不知道這裏怎麼樣了。明明我在這生活了這麼多年,感覺像是要去一個陌生城市。”
兩人走出餐廳時,約好再見麵,絮兒說:“走之前,我們再出來多見見麵吧,下一次見麵不知是幾時了。”
桑兮回來待些日子,手上的事情處理完就走,杭州已成了她遙遠的家,有她年少時所有的記憶,卻似乎又籠罩在朦朧煙雨中看不清。
“嗯,我們再去西湖走一圈,直到走不動為止。”桑兮笑著說。
中午,桑兮剛進家,外麵就下起了雨,她坐在窗口上網,忽然看見對麵陽台上一個小人。那個小女孩,叫朵拉,她在陽台上看下雨,裏屋的阿姨在打瞌睡。
夏天,酷熱難耐,大雨澆下來,地麵上會冒出一層層灰色的煙霧,窗外的世界像裹著煙紗。朵拉的母親不在家,她偷偷地開窗,她用稚嫩的聲音問阿姨:“爸爸呢?”阿姨沒應她。
她母親在家時,總一個人待在客廳裏,不開燈,不說話。朵拉會安靜地看著母親,眼睛睜得很大。
朵拉回到房間內,關了燈,關了電視,抱著她的玩具熊躲在被窩裏。阿姨醒來時,朵拉假裝在睡覺。等阿姨出去,朵拉咿咿呀呀地開始唱歌,對著鏡中的自己傻笑,蹲下身時,她擦了擦眼睛。毛毛細雨裏,朵拉在窗前擺弄她的洋娃娃,她拉下窗簾,掀開一小角,睜著隻小眼睛向外看,開心地眨眼睛。
雨勢漸大,電閃雷鳴,桑兮關上玻璃窗,無法看清朵拉小小的身影。
陽台上擺著盆景的人家,枝葉在風雨中被摧殘。桑兮放了個瓶子在陽台上積水,用來澆盆景,很快積滿一大瓶。轉身時,她一不留神,一杯白開水翻了一桌,紙上的顏料立即暈開了,幸好手機和鍵盤沒事。
現在的人,打開手機就會發現,自己半輩子的人生像是都藏在裏麵了。
雨勢小了,桑兮推開陽台上的門吃蘋果,她看見朵拉從床上爬起來,手上拿著糖果。周末在家,雨後的早晨,空氣很清新。雨停之後,桑兮沿著河坊街一路走去圖書館,十年前,她常和絮兒騎著自行車,帶上糕點和飲料到處遛彎,再多的不順心,在西湖附近轉完一圈就會心情大好。路麵的溫度降低了些,空氣還是悶熱,她坐下後,發覺閱覽室裏三三兩兩坐著幾人。
絮兒坐在角落,看著屋簷下滴的空調水,落在玻璃窗上打滑地慢慢墜落。她包裏隨時放著筆記本,找了支筆開始畫畫。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點了點頭,絮兒坐了過來,手上拿著飲料。
絮兒要參加資格證書的考試,最近一直在開夜車,兩人就約了在圖書館見麵,想吃東西就去24小時快餐店。
“他前兩天半夜裏打電話給我,我已經把他號碼刪了,總有一天我們會走出彼此的人生,招呼也不打一聲。”絮兒說。
“他為什麼找你?”
“他說‘我一直在想你,晚上夢見你,絮兒,我想你了。’”
“你呢?”
“我問他是不是喝酒了,裴棲的說話聲很沉悶,他說‘我很難過,想起你心裏就很難過。’”
“後來呢?”
絮兒沉默一會兒,說:“我沒說話,他說‘如果你想掛電話就掛吧。’”
“好像很紳士。”
“很有風度的人渣。”
圖書館門外。
“你到底怎麼了?”裴棲忽然出現。
絮兒吃了一驚,很快回道:“別問我,我不知道。”
桑兮與裴棲照過麵後,她走到一旁望著人來人往,等他們說完。
“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他問。
“當然不會。”
絮兒用手捋了下黑長發,轉過臉去,收斂了臉上的溫順。她說:“我也希望你快點找個人結婚,安定下來。”
裴棲說:“沒時間……”她知道他吞下的後半句是:再去重新信任一個人。
“你愛過嗎?”她問。
“嗯,你呢?”他說。
絮兒忽然向桑兮看了一眼,似乎不知怎麼回答,她曾對桑兮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歡裴棲。”路燈亮了,兩人的身影被拉長了,裴棲靠在牆邊,站在陰影裏等她回答。
“我們無論談論什麼,都跟我們之間無關。”絮兒攔下出租車,拉上桑兮一起走了。
童話故事告訴我們,壞人長得青麵獠牙。現實生活則告訴我們,最吸引人的那個最可能是人渣。
裴棲深愛的女孩結婚了,他遠遠地看著喜宴上從前的朋友們。沒人通知他,沒人在他麵前提起,那晚,他喝得醉醺醺地給絮兒打電話。白天,他仍然記得清晰,那是絮兒第一次掛他電話。他說女人有時候真狠,他猝不及防,她就徹底變臉了。
“裴棲的前女友是怎麼形容他的?”桑兮問。
“‘有一天,你或許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男人,你比一部分人好一點,也比另一部分人更加渾蛋。裴棲,你喜歡別人這麼罵你,這樣你才會更加心安理得地墮落下去。’這是那新娘對他說的原話,他喝了很多酒,還是記得一字不差。”絮兒注視著逐漸靉靆的天空,說,“婚禮那天,他訂了一大束花讓花店的人送去,附了張卡片,新娘直接把卡片撕成了碎片,漂亮的鮮花丟在邊上,小孩們上來幾下就搶光了,對著牆砸花玩。”
桑兮覺得有些好笑,問她是怎麼知道這些細節的?絮兒說:“那女孩的婚禮是我一個朋友的公司籌辦,朋友告訴我的。”
“他會收斂一點嗎?”
“鬼才知道。”
有的人天生一副鱷魚相,他們會流淚痛哭地跟人傾訴,然後死不悔改地繼續著自己的小聰明。
“還是會有人不斷飛蛾撲火的。”桑兮說著,歎了口氣。
“他說自己做風險投資,要讓他相信別人本就很難,更何況是以後的結婚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