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宇找她一起去走懸索橋,同行的還有一個他的朋友,叫傑森。從加州搬到挪威後,傑森輾轉在峽灣各處小鎮裏流連忘返。
“明早我開車送你們去碼頭坐船,船在弗洛姆會停靠,然後去納勒爾峽灣的居德旺恩,那很不錯,我曾住了一個月。”傑森說。
居德旺恩是西挪威最狹窄的峽灣,四麵環山。
兩個大男人最先走上懸索橋,惡作劇地搖晃,連曦嚇得抓緊纜繩,嚷嚷道:“你們死定了!”他倆交換一個眼神,覺得還是他們勝算大,繼續逗她。過了沃斯河,懸索橋的盡頭是中央森林公園,它就位於城市的中央。他們逶迤的小道,看著枝葉上的雨後留下的水珠,不管視線定格在哪裏,都是一派鬱鬱蔥蔥的景象。
在挪威的森林裏,三個人走走停停。看見鬆鼠的呈宇總想拍張特寫,小家夥們又機靈又狡猾,拒絕合作。
“他必須像鬆鼠那樣思考才行。”連曦說。
傑森笑了笑,小聲地說:“他現在看起來好多了,三個月前他差點死在酒精裏。”
“因為他父親的事?”
“嗯,”傑森緩緩地點頭,說,“他父親忽然回家,是來和他們告別的。”
呈宇在露營地和一群新朋友喝到半夜,早上,連曦看見他躺在房門外呼呼大睡。
連曦沒去露營,聽傑森描述他們兩人的徒步旅程。傑森說,沿途風景氣勢壯觀,有高達百多米的瀑布。
她看了幾張呈宇拍下的照片,比起她在鎮上到處閑逛跟山妖合影,他的“戰績”頗豐,站在至高峽穀的一側,鏡頭前的他表情沉重得讓人擔心,極致的刺激、驚險,卻使他平靜。他對連曦說過:“我沒有悲傷,我隻能感覺到憤怒。”連曦認為他是為了父親的事,無論他怎麼在人前掩飾,他仍然是個悲情的人。
連曦翻到呈宇偷拍她的那張,雲霧的瞬息萬變和她臉上的陰影對比強烈分明,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在那一瞬間的喜悅和破滅。
她把呈宇拖回他的房間,錢包從他口袋裏掉了出來。陳舊已破碎的照片上是一家三口,女子笑吟吟地撫著隆起的腹部,中間的男孩正襟危坐,瞪大眼睛看鏡頭,男子摟著妻子和兒子,眼神閃著喜悅。
爛醉如泥的呈宇睡醒過來,抱著腦袋喊頭疼,連曦將兩人的行李收拾妥當,說:“走吧,傑森快來送我們了。”
漸漸恢複意識的呈宇忽然問了句:“昨晚我說什麼了嗎?”
“沒有。”她瞅了他一眼,他還抱著頭,她說,“沒說什麼重要的事。”
“連曦,我真高興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還能一起旅行,你離開加州時我甚至覺得以後見不到你了。”
“怎麼會呢……”想到他父親不說一句話就消失了二十多年,連曦說,“我也沒想到你這麼巧就有時間陪我,我以為你要陪女孩子。”
“不,是你陪我。”呈宇有些鄭重地說,他喝完一杯水果汁,道,“走吧,我最親愛的朋友。”
傑森送他們到碼頭,他說了很多露營地裏的事:“你當時差點把那個女孩嚇哭了,她知道你要去弗洛姆而放棄北角的時候,覺得很遺憾。”
露營地發生的事,宿醉後的呈宇記不太清。連曦又想起舊照片上那男孩驚懼的眼睛,呈宇對拍照一直比較抗拒,他喜歡躲在鏡頭後。
鬆恩峽灣的弗洛姆,與高海拔的米達爾相連接。這段鐵路陡峭得驚人,沿途瀑布蔚為壯觀,一個小時的車程,連曦似乎又看到了呈宇如男孩般的驚懼眼神。
她提議說走水路,不等呈宇反駁,便說她想在船上欣賞峽灣兩岸的風景。呈宇有恐高症,他五歲時,父親離家的那天他從高處摔下來,像是預感到了不幸,他哭著到處尋找,父親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為了不讓人發覺這一弱點,一定會硬著頭皮挑戰高度。
半山腰的雲如絲綢般柔軟,色彩絢麗的房子像積木,或散落或積聚著,據說大多數居住在市中心的挪威人在峽灣都擁有至少一棟房子作為度假別墅。峽灣的一些村子極小,總共才幾戶人家,這裏的人們仿佛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裏。
弗洛姆的碼頭上有一排紅房子,兩個年輕人老遠就衝著呈宇打招呼。
“你在哪都有朋友?”連曦表情古怪地說。
“事實上,那是我高中的橄欖球隊隊友,”他說,“他們知道我來挪威後,就趕過來了。”
“然後你繼續泡在酒精裏?”連曦更加陰陽怪氣地問。
呈宇充耳不聞,以最快的速度衝向他的隊友們。
連曦拖著行李跟在隊伍後麵,呈宇偶爾回頭看她一眼,然後說:“她這兩天情緒不穩定。”果然,他們理解地點頭,表示說:“我女朋友也夠我受的。”
連曦白了眼呈宇,他們從沒到過男女朋友的地步,最多在新年聚會上親吻過幾次,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連她都不會多想,這會兒他卻裝得好像確有其事的樣子,沒有否認。
她夢寐以求的幽美挪威行,充斥著酒臭、汗臭,現在還多了兩個“男人”,她簡直就是一個傻保姆在管著三個熊孩子。她討厭傑森告訴她的事,為此她一直在顧慮著呈宇的感受,換成以往她早就肆無忌憚地衝他吼了。連曦每次吼他,他就會笑嘻嘻地賣乖一會兒。
連曦從未如此狼狽地離開一個地方,而且是半夜裏被人從睡夢中拽起來。
“我們有麻煩了,快收拾東西走!”呈宇火燒眉毛地推門衝進來。
打仗?地震?著火?發大水?海盜上岸?
都不是!三人身上都掛彩,他們在酒吧為了女孩跟人打架,呈宇一個勁催她:“都收拾好了?”
她剛點頭,就被他推著塞進車裏:“你先跟他們走,我一會兒追上你們。”
車子立刻發動,連曦驚道:“你們誰解釋一下?”
誰也沒吱聲,她大叫:“他一個人在那,你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我們約在居德旺恩會合,他不會有事,比這更複雜的情況他都能應付。”其中一個道。
三個人擠在一輛車上,車開開停停,她靠在車窗上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擊打聲吵醒,以為是“麻煩事”追上來了。
車上隻有她一個,另外兩個去找吃的、住的。
維京村在三人停車地的不遠處,住宿訂在岸邊的木屋。雲雨繾綣,婆娑不休,木屋被裹在其中。一路走去,那兩個活寶開著玩笑說,晚上多喝幾杯準會滾下水去。
連曦像是打了雞血決定出去走走,他們一臉猶豫不決的表情。
“我答應呈宇要看好你。”其中一個說。
“他應該先看好自己!”她的氣還沒消。
雨中的木雕塑,濕漉漉的木亭子,走過木製吊橋,碼頭上正停著艘船舶。連曦一直認為陰雨天頹廢而沒有生氣,但挪威的峽灣裏,雨天清新如朝花,她深深呼吸,內心一片明淨。
天空亮了些,他們三個到得太早,居德旺恩才剛剛醒轉。
她找到一個在岸邊的餐館,一夜奔波的倦意突然湧現。她坐在餐館窗口的位子,玻璃上貼著麋鹿的圖案,若非這麼早的緣故,餐館的生意應該不錯。隔著玻璃就能欣賞到峽灣的景致,四周的山紅光繚繞,如同霧色山澗裏的璀璨的紅寶石般誘人。
一杯咖啡,讓她有了些精神,忽然發覺玻璃窗外的身影正對著她微笑,這家夥居然真的趕上了!
呈宇的外套濕透,像是遊過來的。
連曦沒好氣地讓他走開,他很開心地擁抱她:“我知道你擔心。”
“走開!”她的語氣卻不夠彪悍。
大家都很開心選了居德旺恩逗留,每天來此的遊客很多,經過在弗洛姆的意外後,他們三人收斂多了。呈宇提議去劃船,在四周是山的峽灣湖上,連曦和他劃起了木船。
“這次旅途怎麼樣?”他問。
她想說糟透了,立刻又咽下去:“糟糕事一堆,總算還有趣。”
再美再好的風景,耐心等總能再遇上。同伴卻不一定能始終相伴,經曆更不可能重新來過,她心裏很開心他們並未生疏。她沒有對他說,他這時的眼睛又黑又亮,很漂亮。
“你仍然不知道該如何說再見,等我死了,你來說,我來聽。”他說。
“什麼?”她吃了一驚。
“這是我父親去世前對我說的話。”
呈宇突然回家的父親因交通意外在醫院躺了十幾年,康複的幾年裏慢慢記起他有個家,有妻子和年幼的兒子,盡管醒來後的父親找到了回家的路,他身體的各功能卻正在衰敗。他說:“就算一息尚存,我也要回來看看你們。”
二十年來,他用憤怒忘記對父親的想念,母親終日以淚洗麵,比他小四歲的弟弟生病去世時,一直喊著要爸爸,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隻能站在病房,用拒絕阻擋悲傷。
呈宇的事,最要好的兄弟也知道得不多。那時,連曦以為自己會愛上他,她已經那麼喜歡他了,他卻總是拿她還不知在哪的男朋友開玩笑。她再傻,也知道這是他委婉的拒絕。
船上,四周悄然無聲。
呈宇問連曦想不想去最北麵:“運氣好,不用等上一個星期就能看到北極光。”
她點頭,他們的世界或許離得很遠,但現在,他們至少還能一起被北極光照亮。
搭巴士轉火車,從卑爾根直奔北角。與呈宇的兩個朋友道別那天,有一個說:“我就知道你們會扔下我們。”
呈宇眉頭都沒皺一下,揮手就讓他們快走,連曦上前與他們擁抱道別。
重回奧斯陸時,連曦積極提議去維格朗雕塑公園看生命之輪、高台雕塑。
“這是你旅行計劃中的必到景點?”他譏諷說。
“這和永恒相關。人的一生,從搖籃到墳墓,總會經曆快樂、貪婪、幻想、希望和對於永恒的渴求。”她說。
呈宇沉默了,他的眼神中閃著隱隱火星。他有多吸引女孩,就有更多女孩被他傷得逃跑。
“因為不完美,我們才如此動人心魄。”她鼓足勇氣說。
午夜彩虹,紅綠相間,天地間盡皆黯然。連曦看到他破損的照片背麵寫的:Infinity(無窮無盡),那是是他父親寫下的字。
“我們擁有無窮無盡,我們還有我們。”她說。
荷蘭愛情,無處不在
有時,生活需要忍受等待,困難的是如何知道每次等待是否真的需要。
婧雨在出差的回程途中,訂了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票。
以往幾次出差,她忙著沒日沒夜的開會、籌劃活動,別說喘口氣喝咖啡享受悠閑時光,連睡覺吃飯的時間都得拚命擠出來。用同事柏珊的話說,老板讓員工們出差期間住好酒店,可不是為了去享受的,而是你要24小時待命。因此,婧雨的好友們讚歎她不時能去不同的地方出差,而同事之間卻很少會羨慕彼此。
文鈞是她的前同事,後來跳槽去了別家公司,活動期間他們打過照麵。他現在混得很不錯,工作壓力和以前差不多,但自由多了。譬如去阿姆斯特丹的決定就是文鈞積極攛掇的。他勸她別過得像隻鬧鍾,再忙,也要抽兩天時間去玩。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他扔出殺手鐧:“反正你也沒男朋友,需要急著趕回家嗎?”
兩人還是同事時就經常開玩笑,當時各自有男、女朋友。文鈞總穿得像個花花公子,女同事、女客戶喜歡他的人不少,不知是他心不在焉還是不打算過安定的日子,他交往的女朋友最多一年,那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為什麼?”婧雨有次忍不住問。
“不能帶給別人幸福,就不要拖累別人了。”他答得很含糊其辭,婧雨跟他合作過一個項目,那陣子兩人經常要出差,她還被幾個喜歡文鈞的女孩酸過幾句。他外表看起來總是很不安分,那次出差回程的機場裏,因航班延誤一直等到半夜,文鈞無法及時趕回去和女朋友慶祝生日,就在機場裏打國際長途陪女友說話,唱生日歌哄她,可兩人最後還是分了手。每當文鈞過生日,前女友都會發短信祝福,她說:“你是個很好的人,但你拒絕表現出來。”
文鈞分手的消息一經傳出,有兩個女孩先後向婧雨打聽情況,婧雨對他談不上有多了解,但兩人不在一個部門卻並不生疏,加上那時她有個準備結婚的男友,她和文鈞還被人嚼過幾句舌根,不過後來流言也平息了。
活動上巧遇時,文鈞第一眼就看她手上的戒指:“前兩年聽說你結婚了。”
婧雨裝作滿不在乎地“哦”了聲,說:“是啊,隻是聽說而已。”
文鈞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去阿姆斯特丹吧,長點見識。”婧雨聽得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是我去長見識吧,你這麼熟門熟路,難道經常去光顧?”
“怎麼說話的!”文鈞故意板起臉來,他兩袖清風,什麼行李也沒有。
“你就這麼去啊?”婧雨疑惑道。
“總不能像你每次出差,不管幾天,都帶上一大箱行李把自己累死吧。”
“你嘴還是這麼賤嘛。”
市中心,遊人絡繹不絕,洋溢著喧囂與浮躁。電車頻繁地穿梭在城市的各景點之間。文鈞非常肯定地說乘坐電車最方便。他逐一講解巴士、公交和地鐵的區別。婧雨傾向搭乘地鐵,文鈞不容置疑地說地鐵通向市中心的外圍地區,並在地圖上注明地鐵運行的位置。兩人從中央車站出來時,搭乘上已經運行了百餘年的免費渡輪,這讓想反駁他的婧雨隻能聽他指揮。
“你這麼強勢,所以女朋友都被氣跑了嗎?”
“這麼久沒見,你還是這麼‘聰明’。”
文鈞說起話來有些滿嘴跑火車,不知哪句真哪句假,他可以是個很好的朋友,藍顏知己也沒問題,但婧雨內心並不欣賞他的性格。她比文鈞小兩歲,比他晚進公司,聽說他的履曆驚人,平時說話做事不免驕傲。老板很賞識他,公司裏大多是年輕人,有他這麼一個不簡單的同事,大家的嫉妒不滿中也夾雜著羨慕。他為人處事很直接很大方,男同事們各個都和他稱兄道弟,柏珊那會兒暗戀過他,知道他有女朋友後不了了之。
假如,柏珊知道婧雨和文鈞同遊荷蘭,她會不會心有猜疑?聽說柏珊暗示過文鈞,當旁人都在等結果時,事情卻沒了後續,不久文鈞跳槽走了。
“你當時突然辭職,真讓人意外,老板挽留你了?”
文鈞站在琳琅滿目的奶酪店裏,仔細端詳了半晌,才轉眼看了看婧雨,裝作有些神秘地說:“你猜。”
“你就是用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來吸引人的?”每次跟文鈞說話,婧雨都得忍住氣。他像是故意要在人麵前裝作高深似的,明明很簡單的問題,他偏要答得噱頭十足。婧雨曾不客氣地說:“你表現出的不拘小節、大方,和不在意,都是裝得吧,其實你心裏比誰都在意,你沒法抵死否認,就靠故弄玄虛來糊弄別人。”
文鈞冷笑,回擊道:“女孩子像你這麼毒舌,男朋友受得了嗎?對了,你還這麼強勢,我開始同情你的那位了。”
他們結實地吵了一架,從出差途中的不滿,說到工作中的無法忍受。婧雨做事一板一眼,像精密的時鍾,苛求精準。文鈞很有創意、活力,重要的部分他來完成,剩下零碎的事全丟給婧雨去做,就像她是他的員工。
那次吵架,婧雨氣極地說:“你是很自負,也足夠驕傲,你以為每個人都喜歡你所以都讓著你?你確定這是真的嗎?大家隻不過看在老板的麵上,敢怒不敢言罷了!很多人都很討厭你,你從不會考慮別人的處境,就愛出風頭!你聽著,我不是你的員工,我不會聽你擺布,你要怎麼跟老板說隨你,這一塊工作就是我負責,沒你指手畫腳的份兒,你什麼都不懂。”
出人意料,文鈞沒有反駁,他沉默地離開了會議室。那幾天,他們在公司抬頭不見低頭見,卻誰也不搭理誰。柏珊是最先發覺的,她關心地問發生了什麼事,出於什麼原因婧雨已經忘了,麵對柏珊充滿好奇和關心的神情,婧雨有種沒來由地厭惡,她說:“我沒注意,手上的事很多。”
離開奶酪店,兩人搭乘電車去辛格爾花市。花市以辛格爾運河為名,從前,船隻穿梭在運河上販售花卉,如今“花店”移到運河旁固定的店鋪裏,小街道成了人行道。
婧雨看上了這裏的五顏六色的仙人掌,想買一袋種子帶回去種,文鈞問:“你以前養的幾盆仙人掌還有沒死的嗎?”
她鬱悶得隻好作罷,這條不足八百米的街道,飄滿了花香。婧雨轉來轉去想買束鬱金香,不一會兒她就挑花了眼,轉頭看向一處,說:“這裏還賣洋蔥?”
文鈞笑了,說:“那是鬱金香的種子——”
“我知道。”不等他說完,婧雨打斷他,免得他又說些不著調的話。
“你晚回去兩天,請假了嗎?”文鈞突然道。
婧雨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說:“是啊,我讓柏珊替我請了幾天假。”
“她?”
“怎麼了,”她想起柏珊暗戀過他的事,有心探探口風,“不記得她了?”
“你跟她關係不錯吧,我記得。”
“還行,也不算特別好。”婧雨感覺怪怪的,他轉身去問店主一堆白白紅紅“洋蔥”的價錢。婧雨看到有明信片出售,每張都是美不勝收的風景,就買了一遝。與男友分手前,他們一直說要去有花田的城市旅行,他在種植方麵很有天賦,在家中的陽台上種了各類盆景,還養過熱帶魚,他性格安靜耐心,與她的壞脾氣互補。兩人快要談婚論嫁時卻分手了。
他對婧雨說很抱歉,他們的性格並不合適,他受不了無休止的爭吵,他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最終,兩人決定分開一段時間,這一分開就是兩年,這期間,他們各忙各的工作、各有各的生活圈,時間久了誰也不再積極挽回。婧雨認為他有了別人,她也一直在結識新的交往對象,卻都沒有結果。
晚餐,文鈞提議去米其林餐廳,他知道哪家最好,婧雨對他說的法式餐廳沒興趣,那些裝在餐盤裏的迷你牙雕,看起來精致,卻不能填補來到鬱金香之都後的饑餓。
他不死心地說:“吃大龍蝦,我請客。”
“不,我不想吃,當地菜就行。”兩人性格上南轅北轍,但有一點很相似,他倆都很固執。
兩人入住的旅店在約旦區,這是城裏最熱鬧的街區,周圍有眾多的咖啡館、藝術畫廊和書店,狹窄的街道滿是曆史的痕跡,千奇百怪的店鋪隨處可見。婧雨在集市上逛了很久,文鈞在一旁,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她白了他一眼,說:“逛街需要這麼趕嗎,我想買些紀念品回去送人。給柏珊的不知送什麼好,寄明信片好像不怎麼合適。”
“為什麼?”
“她說老板出差回來心情很不好,催著問她我幾時回公司,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狀況,而且——”
“而且你不該和她走得太近。”
“什麼意思?”
文鈞轉身往前走,婧雨嗅到空氣裏的燒毛皮的味道。
很多新潮咖啡館,店麵的裏裏外外追隨潮流的設計,很顯眼地坐落在運河畔。店裏有落地窗、歡快的音樂,吸引著各類年輕人。荷蘭的咖啡館有大麻的意思,卡布奇諾咖啡的香濃被掩蓋了。她對餐廳不講究,很想買份可口的三明治搭配一流的醬汁,她能坐在長椅上吃完,外觀樸實的三明治很吸引人,可她這時卻突然沒了胃口。
店鋪外的霓虹招牌下,很多學生模樣的顧客是店裏的常客。煙味、酒氣、花香、紅燈區裏的櫥窗女郎……夜色下的人們在狂歡。婧雨看不見文鈞的身影,一群走出俱樂部的年輕人正趕去下一個聚會地點。
婧雨跟著人流進了一家俱樂部,奇裝異服的搖滾歌手在舞台上表演,台下是瘋狂歡呼的觀眾。她不該答應和文鈞來這裏,至少不是和他。這裏是欲望都市,也許適合情侶,但孤獨的人卻會更孤獨。喝了杯飲料後,婧雨感到頭痛欲裂,空氣混合著各種氣味,她忍不住跑去洗手間吐了一通。
記得剛進公司時,她和柏珊的關係很一般,她看到過柏珊對新人很刻薄,新人們起初很委屈,有時聚在一起說些閑話,柏珊聽到後就反應給管理部門,三個新人被辭退了兩個,剩下一個沒過多久辭職了。公司裏知道這件事的除了管理部門的經理,就隻婧雨一個。她還是在某次活動上遇見三人中的一個,才知道事情原委。
“剛辭職的時候我很害怕,不辭職心理負擔又太重,我每天都睡不好,又沒辦法跟她相處下去。”
“沒具體原因嗎?”
那女孩無奈地笑了笑,說:“我們三人有次出去吃飯,看到她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猜想是她男朋友,她當時也看到我們了,看起來非常不高興,拉著她男朋友就走了。”
婧雨跟柏珊同事幾年,從沒聽說她正經談過男朋友,要麼她保密得好,要麼是她沒有固定的男朋友。柏珊確實很積極地想把自己嫁出去,可她的心思也很奇怪。
文鈞找到她時,她怔怔地坐在廣場的椅子上,仿佛知道他會找來似的。她說:“我知道回去的路,旅店就在前麵一條街上。”
他在長椅的另一頭坐下,問:“好些了嗎?”
“每個浪漫愛情喜劇的女主角都像我,可男主角卻不像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婧雨苦笑,這會兒她清醒得異乎尋常,說,“為什麼當時你不直接告訴我?”
“當時你家裏正發生的事,難道要經受雙重打擊?”文鈞點了根煙,她示意也要一支,他遞給她,說,“聞彬比我預計的好一點點,他是在你處理完家裏的事後,才和你分開的?”
“我和他那時已很少聯係了,就差說分手。我從未要求過他的幫忙,他也很禮貌地不找我,那時我根本無暇去想這些。我不問,是不想讓自己這麼失望,生活中的悲劇已經太多了。”
想擺脫痛苦,逃避算是一種方法,而另一種方法是逃離當時生活,去任何一個未知之地重新開始。”
“和你跳槽有關?”
“不是跳槽,是逃跑。”
婧雨看不清夜色中的他。
不遠處有劇院的迷離朦朧的燈光,投射在河麵上,拉出一條條豔麗的光色彩帶,音樂聲時斷時續,遊人比白天少了些,阿姆斯特丹的夜,越夜越自由。
文鈞找了家荷蘭傳統風味的餐廳,婧雨餓得走路也沒力氣,她後悔喝了俱樂部裏的飲料,現在,她空蕩蕩的胃急需食物來填滿。
在他看來毫無特色的豌豆湯、黑麥麵包和培根肉,婧雨吃得津津有味,她一邊吃一邊說:“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晚餐。”他對用甘藍、菊苣混合的綠蔬土豆雜燴嗤之以鼻,文火燉牛肉上桌才讓他眉頭舒展了一下,兩人都對奶油肉丸表示出了興趣,婧雨一吃芥末就拚命打噴嚏,文鈞不客氣地把芥末碟子從她麵前移開,說:“牛肉香腸也不錯,肉丸我來吃。”
“你為什麼要逃跑?”婧雨的血糖回升了,開始對問題窮追不舍。
文鈞放下刀叉喝了口酒,輕聲地說:“你從沒懷疑過?”
“已經不在乎的事,是否懷疑過不會影響到我,不過我也有過猜測。”
“我跳槽離開公司,是為了追回女朋友。柏珊和我在工作之外吃過幾次飯,不是曖昧,不是交往,她幫過我一些忙,我和她會聊些生活上的事。可後來情況變了,我女朋友不希望我和她走得太近,柏珊知道後極力要替我在女朋友麵前澄清,我不喜歡這樣,覺得沒必要。而且,那時我對她的印象不太好。”
“因為女朋友的關係?”
“不,是因為她對三個新人的態度。她處處針對她們不是因為她們總做錯事,而是因為她們看見了她和聞彬一起吃飯,所以她要她們盡快離開公司。”
婧雨靜靜地聽著,這事早已和她無關。文鈞停頓了下,繼續道:“你在為家裏的事焦頭爛額時,柏珊在和你的男朋友約會,公司裏知道的人不止是我,他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看見。”
“不知道的隻有我。”
文鈞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至少愛過,總不算太壞。”
有人說,真相都不是好事,是能接受的不好,還是難以承受的不好?
婧雨以為自己會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結果她倒頭就睡,直到門外的敲門聲把她驚醒。天快亮了,她吃驚地看著門外的文鈞,問:“這麼早?”
文鈞非常肯定地點頭,他提議去萊登看海濱花田,他買好了火車票。抵達萊登火車站,他們找了個咖啡店等雨停,喝過一杯熱咖啡後,兩人繼續搭車去諾德維克,那一個海濱小鎮。海邊氣溫較低,婧雨帶了圍巾裹在脖子上,文鈞一個人走在前麵,偶爾回頭看看她。他說:“我和女朋友是在這裏認識的,她喜歡騎著自行車到處轉悠,我在這裏打工。你知道感情最玄妙的是什麼嗎?”
婧雨搖頭,盡量把脖子縮在圍巾裏,他說:“你永遠無法失去你從未擁有過的。”
從海邊走來兩對情侶,友好地衝他們微笑,婧雨回以微笑。她忽然發覺文鈞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他說:“別一個人在海邊上走,大海會聽見你的孤獨。”
諾德維克被作為花田之旅的出發地,這有整片整片的鬱金香花海。相比庫肯霍夫鬱金香公園,婧雨更喜歡這片海濱度假勝地,13公裏長的沙灘,寬闊的森林,正迎來花季的花田處處生機盎然。
從阿姆斯特丹到海牙是名聲在外的花田區,除諾德維克之外,還包括萊登、萊茵斯堡、卡特韋克、利瑟和哈倫。
文鈞追女朋友時,每經過一個花農的鮮花攤,會買下幾束不同品種的鬱金香。在花田之旅起點的諾德維克,鬱金香並不貴,自行車租用費也比阿姆斯特丹優惠,更別提他經常光顧的魚攤。女孩被這個在花海穿梭的男孩打動,他的自行車上總有大捆的顏色各異的鬱金香。文鈞對女孩說:“我可能給不了你最好的,但我願把彩虹帶給你。”
婧雨從未聽過他的這些事,但這故事聽來似乎並不陌生。她說:“感情會在不知不覺中離去。”
她將集市上買的荷蘭木鞋從背包裏拿出,試圖調解下沉悶的氣氛,說:“我們是不是該去風車村或小孩堤防試試新鞋?”
風車村在阿姆斯特丹,小孩堤防在鹿特丹,諾德維克火車站有火車前往那裏。
人在途中時,總能暫時忘記憂傷和驚惶,卻又深感平行世界裏的一切是那麼相似。
“我愛過她,在某一個瞬間。”他說。
婧雨聽著很心酸,但依然笑著說:“願意真心了解一個人時,愛情將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