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歸去,回來(1 / 3)

第五章 歸去,回來

38.

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我緩緩地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扣在臉上的氧氣麵罩,看來我是得救了,不知道笑笑怎麼樣了。

我想要轉頭看看周圍,脖子卻不知被什麼東西固定住了動彈不得,能看見的隻有天花板。

“滴……滴……滴……”什麼東西在響?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歪了歪頭,隱約看到了一台像是心電儀的東西。原來我傷得這麼重,這種儀器不都是在加護病房裏才會出現的嗎?

這樣滴滴的聲音一直持續著,充斥著整個空蕩蕩的病房,這就是我生命的聲音。

程楓不知道怎麼樣了,看到我這個樣子肯定擔心死了吧?不對,還不知道笑笑的情況怎麼樣呢,為什麼病房這麼空,我醒了都沒人知道啊?爸爸媽媽在哪兒?

房間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我從餘光裏隱約看出這是個男人,好像還穿著黑色的西裝。

他是誰?為什麼不是程楓?為什麼不是我的爸爸?

他走近我,坐在床邊,然後仔細地端詳著我,拿起了我的手。

“早上好,未央,今天醒來得很早呢!”

熟悉的聲音,卻又有些陌生,我看著眼前這個打扮得一絲不苟的男人,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是楊逸。確切地說,是十年之後二十七歲的楊逸。

我回來了?就這樣從過去回到現在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盯著楊逸看了一遍,是真的,還是夢境?

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忽然頭部一陣劇痛,我努力地吐著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怎麼了,又呼吸困難了嗎?護士小姐!301房的病人需要緊急護理!”楊逸急匆匆地站起來,對著床頭上的對講機大喊起來。

不一會兒便衝進來一群人,又是打針,又是吊瓶,我就這麼躺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冰涼的針頭紮進我的皮膚,我緊張得想要掙紮,可是卻一動不動。

我明明睜著眼睛,我明明就看著他們,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我是醒著的?

“楊先生你放心吧,現在夏小姐情況已經穩定了。”一個護士對站在一旁焦急的楊逸說。

護士們走了,楊逸脫下西裝外套,解開了襯衣的領口,又鬆了鬆領帶,然後走到窗前拉開了百葉窗。

一束明亮的光射進眼睛裏,隱隱的刺痛感讓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唉……為什麼你總是不能讓我安心呢?本來還想著今天上午來看你一會兒,就去見那個很難纏的客戶,就是前幾天和你說的那個喝威士忌不加冰的怪人,可是你這樣我還怎麼敢走?算了,今天我哪兒都不去了,就留下陪著你吧!”楊逸歎息著。

我感受到他的手輕輕地在我額頭前撥弄著我的頭發,然後撫上臉頰,眸光深邃。

“未央,你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呢?”他的語氣仿佛在祈求。

我就是醒著的啊!我睜著眼睛你沒看到嗎?

“知道嗎?我一直在後悔,為什麼當初那麼固執地違背自己的內心放棄你,結果眼睜睜地看著你去了國外,一走就是五年。這五年該送你的巧克力泡芙,我都替你存著呢,就想等你回來的時候一並還給你,然後牢牢地抓住你的手再也不放開。可是,你好不容易回來了,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就算是程楓老師走了,你也不應該放棄自己追隨他去天堂吧?”楊逸反複地摩挲著我的臉頰。

依舊是那麼冰涼的手指。

“你會醒過來的,對嗎?我還等著你再跟我鬥嘴呢,我還等著你再和我一起手牽著手去屋頂看夕陽呢!”

一顆冰涼的淚珠滴在我的臉上。我想要伸出手去抹掉,卻毫無力氣,想要開口說話,卻也隻有熱氣吐在麵罩上。我不敢再用力去試了,怕又嚇到他。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楊逸,滿滿的溫柔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心底的話也這樣直接地說出口,可對著的偏偏是一個植物人般的我。

啊……植物人。

所以在程楓的葬禮回來的路上,我發生車禍之後雖然靈魂回到了過去,在現實裏並沒有死去,隻是變成了沒有靈魂的植物人。然後當在過去裏發生生命危險的時候,我的靈魂又回到了現在?

傳說中的魂不附體嗎?

這可太荒誕了,對於我這個不相信鬼神之說的科研工作者來說,實在太荒誕了。

應該是夢吧,就像昨晚一樣。

我絕不接受這樣的現實,因為現在這個時空裏沒有程楓。

不,我不要這樣的未來。程楓沒有死,我也沒有變植物人,我們都好好的。我們剛剛還一起照相,笑得那麼開心!程楓還沒有誇獎我今天的裙子漂亮呢!我周一還要繼續參加大合唱排練,那篇稿子我也還沒背熟。周三我還要去參加物理奧賽的全國決賽,等著拿了獎就可以直接保送呢!不行,我不能就這樣離開過去,我還沒有完成自己改變曆史的心願呢!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愛的人,可我們的愛情還沒過完一個夏天!

淚水順著眼角淌了出來,我還能哭,我不要躺在這裏當個什麼都做不了的植物人!

楊逸看到了我的淚,吃驚地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幫我拭去了淚水。

“未央,你怎麼也哭了呢,難道你真的聽得到我說的話嗎?”楊逸的語氣告訴我他早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真可惡,我第一次在你麵前哭就被你看到了,等你醒了肯定會笑話我吧?你知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被你嘲笑了,每次你說的那些損我的話,我都記在心裏怎麼也忘不掉,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啊,那些你說的毛病就算我想改也還是改不掉的。”楊逸哽咽著說。

為什麼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來照顧我呢?我們早就結束了不是嗎?我還隱約地記得在我回國之後參加的第一次同學聚會上,楊逸都沒怎麼和我說話,那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默默地感歎著我們之間難以逾越的距離。

原來時間的累積隻是讓他的外殼更加堅硬而已。

可惜楊逸雖然還是以前的那個楊逸,夏未央卻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夏未央了。

現在的我雖然看著麵前的楊逸,滿腦子卻都是程楓的影子。強大的悲慟如山洪暴發,我克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奔湧,覺得呼吸更加困難了。

“不要哭,未央,你一向都是最堅強最樂觀的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哭!”楊逸有點驚慌地握緊我的手。

不,一切都好不起來了。程楓不在了,不在了。

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哭了多久,再沒了力氣。我閉上眼睛,期待著下次睜開的時候能躺在家裏的床上,看到我的書桌,和昨晚的那輪月亮。

然而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看到楊逸趴在我的床沿,窗簾已經被合上了。

氧氣罩扣在臉上很難受,我每呼出一口氣,就有一股帶著消毒水味道的微涼氣體從鼻腔鑽進咽喉。

那個心電儀也不停地發出滴滴的聲音,配合著我呼吸的頻率,單調而枯燥。

我忽然有了一個詭異的想法。如果我拔掉這個氧氣麵罩,是不是這台儀器就不會亂叫下去了?如果那樣的話,我是直接死去,還是再次會回到過去?

這個想法太瘋狂了,可是卻又好像有種魔力似的,引著我不停地去想。

試一試吧。

我的手指還是可以動的,但要抬起胳膊非常困難。我掙紮著,掙紮著,終於將左手伸出了被子。

竭盡全力摘下那個麵罩的時候,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靜,仿佛是一種解脫。

“滴——”那台儀器發出了最後的長鳴。

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39.

“咳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攪得我的五髒六腑都在翻滾。

水,我需要喝水。我痛苦地睜開眼睛,發現周圍黑漆漆的一片。

這是怎麼了?此刻的大腦意識就像寸草不生的幹枯河床,淩亂而貧瘠。我這是怎麼了?我在哪兒?發生了什麼?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努力想要使自己的躁慮平靜下來,可是喉嚨裏幹渴得像有團火在燒。水,我需要找水喝。

我嚐試著掀開被子,忽然手臂一陣劇痛。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清了,自己右胳膊上纏著繃帶。我怎麼受傷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支撐著自己坐起來,走下床,摸索著打開了燈。這是一間病房,很小,很普通。桌子上放著一個電水壺,我伸手晃了晃,空的。

唉,想喝點水怎麼這麼難啊?

於是我搖晃著走到門口,打開門,看看能不能找到個人。

走廊裏十分安靜,這間醫院看著也有些眼熟。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家附近的那個中心醫院,好像高中時候住過一次院就是在這裏。

醫院……高中……

混沌的大腦裏忽然閃過一股超強電流,我頭痛欲裂。瞬間各種影像如電影膠片一樣在我的眼前流轉,合照……笑笑……卡車……加護病房……楊逸……植物人……氧氣麵罩……

四肢無力地靠在牆上,我的身體緩緩地沿著牆向下滑。

所以,我又回來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後,心裏由衷地感到慶幸。有生以來第一次感激老天這麼協助我的任性妄為。

我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我突然又覺得自己真是很諷刺,明明不屬於這個時空,可是再一次從自己身處的未來回到過去,第一個想法卻是“我回來了”。為什麼呢?

因為我想回來,因為這個時空裏有程楓。

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平靜了很多。我看看自己右臂上的繃帶,還好,傷得不重。我努力掙紮著想要重新站起來,但左臂怎麼也支撐不起來身體。

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來了。我轉過頭望向走廊的盡頭,一個高大的人影映入眼簾,好熟悉的影子。

看著這個影子越來越近,我的嘴角便不自覺地上揚了,是程楓。

程楓看到我癱坐在牆邊,大步跑了過來。

“未央,你怎麼在這兒?出什麼事了?”程楓的語氣是那麼緊張。

未央,這是他第一次單叫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專注地,貪婪地看著他。我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喊著他的名字。我告訴自己,要珍惜這樣看到他的機會,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

這樣想著,我的眼角已經溢出了淚。我說不出話,隻是繼續用盡全部力氣地盯著程楓看。

程楓看到我這樣的神情,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地彎下身體,一把將我整個抱起,向病房走去。

我蜷縮在他的懷裏,耳朵貼在他的胸口,怦……怦……怦……這是他心跳的聲音,這是他活著的證明。

程楓把我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把我受傷的右臂放好,蓋上被子。然後他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我。

“怎麼跑到走廊上去了?剛剛幸好是被我碰到了,要不然這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那兒坐著可怎麼辦!”程楓心疼地說。

“我口渴,想要喝水……”我回答。

“啊?這樣啊,你等一下,我去給你買水。”程楓說著站起身。

“哎,不用了,你不要走!”我伸出手抓起他的胳膊。

不行,我還不確定現在的一切是夢境還是真的,不能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程楓無奈地又坐下,把我的手又放回被子裏,然後拍拍我的額頭。

“要我拿你怎麼辦才好?”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溫柔。

“有你在就夠了,我什麼都不需要了。”我盯著他的眼睛說。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這樣直白地表明心意。我很高興自己終於說出口了,因為好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程楓聽到我的話忽然呆住了,隔了很久才好像緩過神來一樣,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是我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帶著淡淡甜味的笑。

我好想抱抱他,可是現在身體仿佛有千斤重,我掙紮了一下還是失敗了。

程楓看出了我的小動作,便坐到床沿,將我的身體慢慢扶起,然後從背麵摟住了我。

我的頭枕著他的肩膀,整個上半身就這樣靠在他身上。依舊能感受到他的心髒在有力地跳動著,那顆心髒的每一次收縮,激起的是我們兩個人的血液循環。

好幸福。如此來之不易的幸福感讓我又一次潸然淚下。

“你怎麼會半夜跑來病房的?笑笑呢?她沒事吧?”為了掩飾自己內心情緒的激蕩,我打破了沉寂。

“笑笑沒事,多虧了你及時出手相救,那輛卡車刹住了車,你們都沒有生命危險。可是你跳出去那一刻摔得太猛,摟著笑笑的手臂就磕在了地上,我趕到的時候你已經昏了過去,笑笑在你身邊大哭。把你送到醫院之後我馬上聯係了你的父母,他們來了就一直陪在你身邊,可是你卻一直都沒有醒。醫生說你隻是右臂骨折,頭並沒有撞到,應該隻是暫時性昏迷。可我還是不放心,因為你昏迷的臉上總像是有一種很悲傷的神情,可是白天我也不好在這兒多待,隻能晚上偷偷過來看你。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程楓緩緩地說。

昏迷時的悲傷神情,是因為我回到了十年後的加護病房嗎?

“謝天謝地,我總算醒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感慨著,淚水又默默滑落。

在生死邊緣的時候,我的靈魂又選擇了過去這個時空,這是愛情的力量嗎?

“可是,未央,我對不起你,因為我害你受傷了。”程楓心痛地說。

他輕輕地撫摸著纏滿繃帶的我的右臂:“這麼靈巧的一隻手,就這樣被我害得變成了這樣……要是沒有叫你來看繪畫比賽就好了。”

“你不要自責啊,我沒事的,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修養一陣子就又變回靈巧的手了。”我急忙安慰他說。

“不,都是我不好,害你手臂受傷,下周的奧林匹克決賽……我毀了你的前程!”程楓痛心疾首地說。

啊,這麼一說,我果然是沒有參加物理奧賽決賽的命啊!

“你不要這樣想啊,那個比賽也沒關係,參不參加都一樣。”這是我的真心話。

本來就不應該參加的,靠著我穿越回來帶著的知識,本來就是勝之不武。

“不,你這麼有天賦,一定可以拿金獎的,可現在卻為了救笑笑受傷而不能參賽,你知道我有多懊悔多自責嗎?我毀了你的未來啊!”程楓的聲音顫抖著。

“如果我注定有物理方麵的天賦,就算不參加這個比賽,將來也會進一個好大學繼續深造的。這都是老天注定的,所以就算過程不一樣,結果也肯定還是殊途同歸。”我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未來。

可是我說完這句話,自己卻被嚇了一跳。如果我注定改變不了曆史的命運,所做的一切都注定要殊途同歸,那程楓怎麼辦?

我真的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嗎?

40.

“殊途同歸”這個詞其實很傷人,因為它表明了所有一切的掙紮與努力都注定是白費的,結果已然杵在那裏了,而且巋然不動。

細細回想這幾月的點點滴滴,我不得不承認我做過的所有事情的結局,都或有心或無意地順應了我過往的記憶。從朗誦比賽的優勝獎開始,到喬苒的告白,班級被取消資格的籃球賽,再到無緣參加的大合唱和物理奧賽決賽……

如果我就此回到未來,也許我對曆史所做出的微弱改變,真的就隻能像是圓周率小數點的第八位數字一樣,無情地被所有人忽略不計了。

但是事實又不是這樣的,重新經曆過這些的我深深地覺得,即使最終結果沒有變,但過程裏產生的變化是逐漸感染了每個人的內心的。所以我沒有後悔,甚至覺得欣慰。

唯獨一件事讓我無所適從,就是與程楓的戀愛。這在過去的曆史中根本不曾出現的一筆,所有未知的結局讓我異常心驚膽戰。這逼得我不得不再一次打起鬥誌,用微弱的力量與曆史抗衡,雖然前麵屢屢慘敗。

既然我能再次回來,就該珍惜這個機會不要再畏首畏尾了。

可是下定了這個決心之後我又難免擔心起來,畢竟這一切的思想鬥爭都是我自己秘密完成的,完全不了解實情的程楓,會怎麼看待我心態的改變呢?

那天晚上我就一直依偎在程楓的懷裏安然地入睡了,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坐在床邊的媽媽,一切都正常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程楓並沒有告訴我父母我是去看笑笑的繪畫比賽出的事,隻是簡略成我偶遇了發生危險的笑笑,然後見義勇為。但是媽媽告訴我說,程老師特別誠意地跟他們鞠了三個躬,搞得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其實我的骨頭傷得並不嚴重,但為了萬全還是打上了石膏。因為這掛在脖子上的被包裹得重重的右臂,我徹底和大合唱與物理奧賽無緣了。少了一隻手真是各種不方便,吃東西、換衣服、上廁所都需要人幫忙。於是媽媽打算周一去學校給我請一個月的假,卻被我阻止了,我們倆協商了半天最終決定先請一周,然後視傷口恢複情況再做進一步決定。

可這一周對我來說已經是度日如年了。

倒也不是有多麼熱愛學校,隻是因為住院實在是太無聊了。雖然爸爸媽媽每天上下午輪流請假過來照顧我,可是這麼小的一個病房,唯一的娛樂就是一台很破的小電視機,一共十個台,其中有六個在播《還珠格格》,我也隻能怨念著十年前的我沒有筆記本電腦啊!

程楓在周一中午的時候來探望過我一次,在我的父母麵前,他表現出了應有的為人師表。令我欣喜的是,他給我帶來了幾本很好看的書,包括那本《物理學基礎》。

我摩挲著那本書,心裏還是忍不住地會想,那封信會在嗎?可是恍惚間卻又覺得現在那封信看不看已經無所謂了,但我還是翻開了書頁。

雪白的書頁又一次在我指間從頭滑到尾,我依然什麼也沒有找到。

最後頁碼停在附錄那裏,我又看到了那個被他指正過的單位符號,不禁露出笑意。

啊,這是什麼?當我仔細地看著這一頁書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在這一頁的最裏麵靠近書脊的空白地方,整整齊齊地順著每行的各種單位數字,按照印刷體的行間距寫著幾行小字,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印在上麵的正式內容。

我眯起眼睛,看清了上麵規整的字體。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是我那一日當著全班同學和程楓的麵,莫名其妙背出的那首《錦瑟》。

他記得,他全都記在心裏。於是我終於明白了那一刻他眼裏的深邃目光,是愛情。

我的心情就好像是嘴裏含了一塊包心糖,最初嚐到的隻是外層包裹的簡單甜味,可是含著含著,在不經意的時刻突然品到了裏麵濃濃的奶油夾心,讓人格外的驚喜與感動。

傍晚的時候,小雪、茵茵、雨蒙、小初和蘇漓一起來探望我。看到小雪進來,我急忙把那本《物理學基礎》塞進了被子裏。

“未央,好一點了嗎?我們聽說你受傷了都緊張死了,可是周一下午有演出,隻好今天才過來了。”施茵茵坐在床邊心疼地說。

“怎麼回事啊,為什麼會骨折?”小雪還沒坐下就馬上問道。

“是我不小心了,還好傷得不重。”我不想說太多這個事故的細節。

“唉,現在的世道太不安全啦,出個門都能稀裏糊塗地被車撞!”小初大聲感慨著。

秦雨蒙走到我身邊仔細地看著我打著石膏的右臂,小心翼翼地問:“還疼嗎?”

“嗨,沒事,這點小傷夏未央肯定挺得過去!我們打籃球也經常磕磕碰碰的,不怕!”蘇漓替我回答了雨蒙的問題。

“去你的!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皮糙肉厚的啊?”任淩初一巴掌揮過去,蘇漓哎喲慘叫一聲。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隻有小雪笑得很勉強。

我知道,她依舊沒有放下對蘇漓的執念。

“對了,未央你想吃點什麼?我們出去給你買,這醫院裏肯定沒你愛吃的吧?”小初轉過頭來問。

“不用了,這桌子上一堆水果我都吃不下呢。”我笑著回答。

“就知道吃,你還有沒有點出息啊?”蘇漓衝著小初反咬一口。

小初又是一掌過去,卻被蘇漓靈巧地躲開了。

“我是心疼未央,你懂什麼啊?非要蹭著跟我們一起過來,帶你來了還不老實點!”任淩初說。

“我就不能來看看未央了?這也是我初中班的大姐大啊!有點良心的人都要過來探望一下的好不?誰像楊逸那小子那麼冷血啊!”蘇漓裝出不滿的樣子抱怨說。

可是他這話一出口,施茵茵的臉色又變了。

“未央,對不起,我沒把楊逸叫來看你。我下午去找過他,可是……”施茵茵緩緩地說。

楊逸不來看我?可能隻是不想和他們一起來吧。茵茵不知道那一天我和楊逸發生的事情,以為我倆還在僵持中,所以有些自責的樣子。

“嗬嗬,管他幹嗎啊?看到他我還心煩呢!不來正好。”我幹笑著說。

可是我心裏卻是很清楚的,楊逸肯定也在惦記著我的傷,隻是現在的他還是做不到十年後那麼坦蕩吧。

十年後加護病房裏楊逸的影子忽然在我眼前晃過,我怔了一下。

“我知道未央想吃什麼,這桌上肯定沒有,我這就去買吧!”小雪及時轉移了話題。

“什麼呀?我也跟你一塊去吧!”蘇漓馬上接話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小雪有點害羞地低下頭。

“嗨,有個苦力還不用!走吧,我也知道未央想吃什麼了,咱們一起去,看我們想的一樣不。”任淩初大咧咧地笑著說。

我看著他們三個人嘰嘰喳喳遠去的背影露出了笑容,青春真好啊!

“我給你削個蘋果吧。”秦雨蒙溫柔地說。

多麼淑女又嫻靜的姑娘,注定是個賢妻良母啊!

“演出怎麼樣?效果好嗎?”我問茵茵。

“還好吧,就是少了你總覺得不習慣。汪露露一個人把你倆的詞都背了,夾在兩個男生之間忙得不亦樂乎。”施茵茵回答。

這個形容真是太生動了,我都能想象得到舞台上的汪露露得意的樣子。

其實我是想知道程楓唱得怎麼樣,可是又不好意思開口問。

“未央,你和楊逸,還沒有和好嗎?”茵茵問出了心裏的憂慮。

“嗯,總之我已經道過歉了,好不好的,就再說吧。”我敷衍著。

“那就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再說你本來也沒有錯,可能他隻是想自己單獨來看你吧。”茵茵若有所思地說。

“不要想那麼多了,他來不來不重要啊,有你們來看我就夠了!”我安慰她說。

“啊……你是……楊逸嗎?”坐在一旁的秦雨蒙停下了手中削到一半的果皮,有點驚訝地望著門口。

聽到這話,我和茵茵一同望過去,然後都呆住了。

楊逸,一臉冷漠地站在病房門口。

41.

所以說在別人背後討論這個人,其實是個非常有風險的事情。

我尷尬地看著站在門口麵無表情的楊逸,心裏說不出是懊悔還是愧疚。剛剛我故意裝出滿不在乎說的那些話,都被站在門口的楊逸聽到了嗎?看那家夥一臉陰沉,必然是聽到了吧。而我身邊的施茵茵已經石化了,明明下午才主動去找過他被拒絕,而現在他卻又突然出現,可想而知此刻的茵茵心裏該有多麼的酸楚啊。

一時間想不出該說什麼話,於是大家都沉默了。

“那個,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吧!”雨蒙最先打破了沉寂。

她永遠都是最善解人意的那個。雖然秦雨蒙並不認識楊逸,卻能在見到門口的楊逸時一下子就認出來是他,足以見得秦雨蒙有多麼細致入微。可是除了這一點,秦雨蒙最難得的就是從不輕易對我們幾個人的糾結心事發表任何評論意見,她隻是安靜地在一邊,靜靜地做一個聆聽者,然後默默地用行動支持著我們。

“不用了,我就來看看,還是不進去了。”楊逸很禮貌地對雨蒙說。

“你不是來探望未央的嗎?快進來吧,我和茵茵正要出去給未央買點東西,你留下陪她一會兒,行嗎?”秦雨蒙溫婉的態度讓人拒絕無能。

於是楊逸別扭地走了進來,看到坐在我床邊的施茵茵,隻是輕微地點了個頭示意問好。

茵茵看到了這算是友好的表示,掩不住內心的激動,正要開口說話,卻被秦雨蒙一把拉住。

“茵茵,咱們走吧。”雨蒙微笑著說。

可以做到這樣的體貼,這樣的察言觀色,用最及時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化解尷尬,我又一次對雨蒙佩服得五體投地。

茵茵走的時候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楊逸的背影,我看到這一幕歎了一口氣。

“我已經沒再跟她計較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楊逸看到了我的歎息。

“沒有啊,我沒有不滿。謝謝你。”我知道這已經是楊逸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楊逸掃了一眼床邊櫃子上的幾本物理學參考書,然後冷冷地道:“程老師來看過你了?”

“嗯。”我點頭回答。

他會注意到這些,就說明我和程楓的秘密已經被他知道了,所以我也不再抵抗。

“既然不能參加決賽了,看這些書還有什麼用?”楊逸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不快。

“又不是為了比賽才看書的,我本來就喜歡物理,本來就喜歡看物理書。”我爭辯道。

“隻是喜歡物理,喜歡物理書而已?”楊逸開始挑釁。

這個問題讓我感到很窩火,可是又不知道如何作答,既不想中他的圈套,又不想違背自己的內心。

“我喜歡的多了,你管那麼多幹嗎?話說,你這是來探病的還是來找茬兒的?”我耍賴繞過了這個問題。

“唉……”楊逸長歎了一口氣。沉默許久之後,他開口,“怎麼就這麼不小心把胳膊摔斷了呢?明明是這麼關鍵的時候。”

聽著此刻楊逸說話的語氣,恍恍惚惚的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加護病房。那個脫下西裝外套,焦躁地解開襯衣領口鬆開領帶的楊逸,和此刻坐在我床前穿著校服無奈地歎著氣的楊逸,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我心裏一陣冰涼的風吹過,為什麼無論是在過去還是未來,我都注定要欠下楊逸一份無法償還的感情呢?

楊逸的那顆淚滴在我臉上的冰涼觸感似乎還在,不知道現在十年後的那個時空裏,他怎麼樣了?看到我自己拔掉了輸氧麵罩,他肯定崩潰到心都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