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麵錦簇
愛麗絲
1
銅鏡中的女子,發黑如綢,輕眉鳳眼,膩膚丹唇,粉黛不施,卻一個俏麗眼波的流轉便是萬種風情。
“三兒,我美嗎?”紫嫣輕啟朱唇,問道。
“美,九姨奶奶,咱薑家大院前前後後這幾位太太中,就數您最美了。”三兒是一個穿著粉紅斜紋布棉襖,棗紅綢棉褲的梳頭丫頭,頂多十六七歲的模樣,卻因為打小便在薑府中曆練,說起話來一張小嘴像是抹了一層蜜,不過好在說的倒是實話,並不討人厭。
“是嗎,那比前幾日新進門的十姨奶奶呢?”她仍有些不甘心,追問道。手指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桌上方才三兒卸下來的金釵首飾發簪頭麵。
“十姨奶奶不過一個青樓出身的狐媚女子罷了,哪兒能和九姨奶奶您相比,也不知老爺到底看上她哪一點了。”三兒不屑地撇了撇嘴。這是大戶人家的通病,即便是個小丫頭片子,也瞧不起倚門賣笑的風塵女子。
“當丫頭的,就當有個丫頭的樣子,東家的是是非非哪裏輪得到你來搬弄。別忘了,就算是你九姨奶奶我,當年也不過是‘慶福班’的一個女戲子罷了。”紫嫣嘴上雖仍數落著,笑容卻掛在了臉上,這一點,三兒比誰都先看到。
“可九姨奶奶您當年可是咱這北京城四大花旦中最出名的角兒啊!她一個青樓賣笑的,怎麼比得上您呢?”三兒越說越來勁兒。紫嫣的發飾差不多已經卸完了,一頭墨硯般的漆黑長發瀑布般瀉滿雙肩。
“好了,好了,夜也深了,你先下去吧!”紫嫣衝三兒擺了擺手,說。一雙眼睛卻隻仔細地盯著鏡中俏麗的人兒。
“那九姨奶奶您好生歇息著,三兒就先告退了。”三兒聽話地放下梳子,衝紫嫣福了福身子,便往門口去了。
“哎,把屋簷上的紅燈籠給點一個。”紫嫣似有意無意地又加了一句。
“哎!”三兒應著,走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半舊的朱紅檀木門。
紫嫣扭頭怔怔地望著那似在等待插銷的門閂,愣了許久。
夜,深了。
床上的人兒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雙老圓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地睜著,貓似的。
嘎吱!
是老舊木門軸轉動的聲音,在這靜夜裏聽起來格外驚心,床上的人兒一下子便坐了起來。
一個黑影迅速自門縫處閃了進來,又小心翼翼地回頭插好了門閂,然後轉身直撲屋內的紅木大炕床。
“少爺。”床上的人兒立馬嬌叫出聲。
“快……快幫少爺熄熄火……小浪蹄子的,可想死少爺我了。”男人匆匆褪盡衣衫,迫不及待地朝床上女人的身上壓去。
“哦……少爺……”女人的呻吟逐漸變得纏綿而無力,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夾雜其中。
剩餘夜色,分外旖旎。
2
“快,快關窗子,那兒還有條縫,今兒個北風,這屋子朝北,這時候可不能讓九姨奶奶著了涼,九姨奶奶想吃什麼,就讓廚房趕快做。”
今兒個一大早的,九姨太的這間閨房就鬧開了,大夫來了又走了,卻留下了有喜三個月的話。薑府上下一下子炸開了鍋,薑老爺忙不迭地往九房那邊趕,一屋子的丫頭夥計們忙成一團。
“嫣兒,現在感覺怎麼樣,還想吐嗎?”薑老爺坐在紫嫣的床邊,一臉疼惜地問。也不知怎麼回事,這二十幾年來,薑家就出了薑少爺景明一根獨苗苗,還是當年年輕的薑老爺背著大奶奶跟著底下的一個丫頭私混,搞大了丫頭的肚子,薑老爺沒得法子了才將丫頭扶做了二房姨奶奶。說也奇怪,二姨奶奶的肚子自從生下景明後便不見了動靜,並於三年後莫名病逝,大奶奶的肚子更是從來沒有長大的跡象。這之後,薑老爺又分別收了三、四、五、六、七、八等六房姨奶奶,卻始終沒能留下個一兒半女。更為蹊蹺的是,這些姨奶奶們均先後在進門三年後莫名病逝,症狀與死去的二姨奶奶相似,卻沒有一個大夫可以解釋出個所以然來。這件事曾一度被薑家人認為是死去的二姨奶奶的鬼魂在做怪,請了無數的巫師神婆來搭祭壇跳大神卻都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一時之間薑府上下人心惶惶,動蕩不安。久而久之,這便成了薑老爺心中的一個死結,但現在這個結卻被九姨奶奶給解開了,九姨奶奶有喜了,所有的謠言以及陰霾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所以現在,九姨奶奶對於喜出望外的薑老爺來說,簡直可以說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又怕摔著了。
“嗯,好多了。”紫嫣輕聲應著,衝薑老爺嫣然一笑。年過半百的薑老爺立馬被這個笑給迷得七葷八素的,更喜了。
然而九姨奶奶紫嫣給薑府帶來的喜氣卻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三日後的一個早晨,九姨奶奶流產了。
那正好是每日雞鳴聲起、天剛破曉的時刻,天剛蒙蒙亮,再加上冬日夜長晝短,薑府的大多數人都還在睡夢中。一片寂靜之下,忽然聽見一聲淒厲的嘶叫從九姨太的房裏傳來,早起的下人們嚇得忙不迭地往九房跑,三兒是最先到達的一個。
她看見九姨太已經從炕床上滾了下來,連帶著床單被褥散落一地。九姨太的臉色白得嚇人,雙手捂著小腹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嘴裏發出竭斯底裏的喊叫呻吟聲,撕心裂肺,白色的底褲上,滿是鮮血。
三兒當場怔在了原地。
3
這裏是薑府的竹苑,也是二姨太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原本欣欣向榮茂盛生長了一園子綠蔥蔥的湘妃竹,自二姨太逝世後,這裏便成了一塊心照不宣的禁地,下人們又疏於打理,慢慢也就荒廢下來,成了一片人跡稀少的亂竹林。
“那可是你自己的親骨肉啊!你怎麼可以這樣狠心?”女人犀利的叫聲在竹林裏回蕩,又隨風消逝。
“親骨肉又怎樣,將來分家的時候誰知道誰是誰?”男人明顯也怒了,吼得比女人還要大聲。
“你……你簡直不是人,虧我還那麼相信你,那天晚上你帶來的酒我二話不說就給全喝了,沒想到你……”女人的聲音開始嗚咽起來。
“喂,你哭什麼哭啊,想把人給哭來啊!煩死了,不就死個孩子嘛!什麼大不了的。”男人更加不耐煩起來。
“啪!”很清脆的一聲巴掌聲。
“你這個畜牲!”女人的聲音又尖銳了起來,音量也提高了很多。
“你……你竟敢打我!”很明顯,那一巴掌被男人生生受著了。
“你放心,除了這一巴掌,我還會送你許許多多讓你完全竟料不到的東西,大少爺。”女人的聲音忽然陰冷了下來,像是詛咒。
風起,林中竹枝搖曳一片窸窸窣窣,人聲隱沒,稍後風停,一身著七鑲七緄的翠綠色綢旗裝的貌美女子自裏走出。
“三兒,我美嗎?”又到了每回入夜洗漱卸妝的時候了,紫嫣對著麵前的回文雕漆銅鏡,仍是那句問話。
“美,九姨奶奶,咱薑家大院前前後後這幾位太太中,就數您最美了。”三兒笑嘻嘻的,仍是那句回話。
紫嫣卻沒有一絲要笑的意思,對著鏡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三兒不敢言語,埋頭隻顧輕手卸著紫嫣頭上煩瑣累贅的飾物。
“哦,對了,今夜的紅燈籠就不必點了。”紫嫣又開了口,吩咐道。
“哦。”三兒輕吭一聲表示知道了,並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對了,九姨奶奶,昨個夜裏我起床小解的時候,看見十姨奶奶的屋簷上的紅燈籠也給點了一個。”良久,才聽三兒又輕聲輕氣地來了一句。
“哦。”紫嫣應了一聲,眼睛卻仍直直地盯著鏡中女子,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4
“老爺,九姨奶奶叫喚今個兒身子不舒服,使了奴婢將飯菜傳到房裏用。”低頭說話的丫頭,空蕩蕩地穿了件青蓮色新綢緊身襖子,白地平金馬甲,瘦削著個肩膀,明油綠窄腳褲子,闌幹袖管裏露出的小半截白皙的手腕如竹竿般纖細,說話有些像常唱戲之人嚶嚶軟軟的那種嗓音,聽起來很舒服。
“哦,知道了,阿福,幫忙收拾收拾。”正座上的薑老爺應了一聲,轉身招呼身後立著的一個青衣小廝,再轉過頭時,卻發現九房來的青衣丫頭正定定地望著自己。四目相對,薑老爺竟有些失了魂。
挑眉淡掃如遠山,鳳眼明眸,顧盼流連間皆是勾魄攝魄,玲瓏膩鼻,膚若白雪,朱唇一點更似雪中一點紅梅般孤傲妖冶。天哪,簡直活脫脫一個從錦畫中走出的人間仙子。薑府上至當年以端莊秀麗而聞名的大奶奶,下至現今分別以脫俗美豔和狐媚撩人見長的九姨奶奶和十姨奶奶,在偌大一個北京城皆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在薑老爺看來,與麵前這個絕色女子一比,原來天下的女人都不過是糟粕罷了。
青衣丫頭意識到薑老爺的注視,表情有些惶然,連忙埋下頭去。眉眼之間,卻更顯楚楚動人,闌幹袖管被薑老爺一把拽住。
“你就是九姨奶奶昨兒個新買回的丫頭?”薑老爺的聲音溫和得有些出奇。
“嗯。”青衣丫頭羞澀地點點頭,卻仍是不肯再抬起頭來。
“什麼名字?”
“錦簇。”
“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薑家的十一姨奶奶了。”薑老爺忽然定定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