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麵錦簇(2 / 3)

一語驚四座,大奶奶、十姨奶奶、少爺景明的目光“唰唰”地朝這邊掃過來。

薑老爺的六十大壽,有堂會。北京城的四大名旦都來了,在天井裏的蘆葦棚底下搭了一個大大的紅戲台子,點著大紅燈籠。薑老爺攜三個太太坐在樓上,三麵陽台,欄杆上又是一長串的大紅燈籠。鑼鼓聲中,戲台上紅紅白白的人兒已經打成了一片。演的是三國誌馬謖失街亭的一出,台上的馬謖一身大紅戰袍,飄起來,露出黑色的底,很是颯爽,金戕長槍舞得滿台塵土飛揚。錦簇卻是無端地煩燥起來,從銀碟子裏拿了一小塊金糕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她身邊緊挨著坐的便是薑老爺,崇洋地戴了一副西洋平光眼鏡,正津津有味地瞅著戲台子一動也不動,臉上的皺紋在陽光下越發顯得如蜘蛛網般突兀。錦簇的眼角無意識地四下亂瞥,看見景明在樓下,怔了怔,正碰著景明也在往上瞄,不小心四目相接,兩人都愣了愣,誰也不知道誰的眼睛裏到底在上演什麼戲碼。

錦簇回過神來,發現景明仍在巴巴地往樓上張望,便隨便找了個脫身的理由,匆匆穿過人群,下了樓來。走過景明身邊的時候,她的腳步分外快,景明前一刻仍在同人笑嘻嘻地聊天,後一刻卻變了臉色,飛快地繞到戲台子後麵去了。

景明從戲台子後出來,果然看見錦簇在前麵典字欄杆的走廊上疾步走著,見四下無人,景明便飛奔過去,一把拽住錦簇的衣袖。

“你……你到底要折磨我到幾時?”景明跑得上氣不接下的。

“今個兒夜裏,若是薑老爺沒來,我便把屋簷上的紅燈籠給點一個。”錦簇匆匆扔下一句,用力甩開景明的胳膊,又朝前方急急去了,仿佛從未碰到過景明一般。

隻留景明一個人在長廊上欣喜若狂。

夜,深沉。

俱寂之下,黑暗中飄忽的紅燈籠似索命厲鬼充血的眼。

“簇兒……我來了……”黑影自門縫處輕易閃進,低聲浪叫著撲向屋內的大紅雕花炕床,忘情地揉搓起來。

床上之人驚醒坐起,卻不是一人,而是兩人。即使沒有燈光,借著窗外白花花的月華,景明仍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懷裏摟著的人,正是薑老爺。

景明踉蹌著後退幾步,一下子駭然跌倒在地。

5

薑少爺的喪事還沒過滿七,薑家又出事了,先是九姨奶奶整日裏茶不思飯不想天天叫喚腦子疼,一日勝過一日地消瘦下來,大夫換了又換卻仍毫無效果,症狀卻越發與前幾位姨奶奶逝前相似起來。薑府上下一下子陷入了空前緊張的狀態,更讓人驚恐的是,沒過多久,進門沒多久的十姨奶奶也傳染似的鬧起了與九姨奶奶相同的病,那些似乎已經遠去了的謠言與人心惶惶又開始在薑府肆虐起來。

恰好南門外近日搬了位大夫,聽說是華佗再世,無病不醫,一時之間被傳得很神。不過也確實,無論是再怎樣缺腿斷臂或生命垂危幾近奄奄一息的人,隻要抬進他那屋裏,出來便又是活蹦亂跳的一個人了。薑家聽聞此事,忙不迭地便將此神醫給請到了府裏。結果大夫卻從薑家姨太太們每夜入睡前點作安眠之用的安魂香上麵查到了茴草散,這是一種源自西域的慢性毒藥,作香使用,為期三年,用者必斃,且死狀與平常身虛體弱鬱鬱而終無異樣,故平常大夫是根本查不出個所以然的。且此毒無解藥,若使用時間不長,停用即可。

送走了大夫,薑老爺的臉鐵青得可怕,大奶奶的臉則慘白得可怕。因為薑家上上下下百十號人都知道,薑府所有的姨奶奶每日所需安魂香均由大奶奶負責發放,二十幾年如一日,無一例外。而今證據確鑿,大奶奶自是百口莫辯。隻是奇怪薑老爺雖然早已變了臉色,表現得卻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平靜,即不發怒也不質問什麼。隻是囑咐九姨奶奶與十姨奶奶好生休息,十一姨奶奶停了每日所用安魂香,僅此而已。可越是如此,卻越是讓大奶奶覺得心驚肉跳忐忑不安,老爺的脾氣暴燥易怒,自己跟了他二十幾年,是最了解他的一個。可這次,薑老爺的表現卻讓大奶奶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三日後,薑老爺的休書終於下來,大奶奶於正室臥房自絞。

然而薑家的悲劇卻並沒有因為茴草散的查出、大奶奶的死而結束,反而有了越加鋪張開來不可收拾的意思。大奶奶下葬的第三天,十姨奶奶瘋了,明明對著的是九姨奶奶,卻硬要叫是大奶奶,駭得不得了,又哭又笑的,在偌大一個薑府繞著圈子滿院子奔跑,丫頭小廝們在屁股後麵跟了一大群,一時之間弄得整個薑府雞飛狗跳。大夫來了,說是得了失心瘋,沒得治了,搖搖頭就走了。而那個忽然在南門外冒出來幾乎紅遍大半個北京城的滿洲神醫,昨兒個夜裏卻在自個兒家中喝酒喝死了。薑老爺來了,也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再也沒說什麼,任她胡鬧去了。

這裏是夜半的竹苑,月光微弱,形如鉤,映得整個湘妃竹林一片鬼影憧憧。微風拂過,葉與葉之間搖曳磨擦似小孩子一陣陣嗚咽的哭聲。

“薑少爺景明被他爹活活打死了,大奶奶自絞了,現在十姨奶奶又瘋了,連那個被迫幫著我們演戲的大夫,我們也讓他喝酒給喝死了,而你的任務也完成了。所以,你應該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吧?”紫嫣定定地望著錦簇說。月光下,錦簇的眼睛嫵媚得如同妖狐一般,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看得紫嫣就生恨。

“當然知道。馬上從薑府永遠消失,是嗎,我的九姨奶奶?”錦簇的腔調卻有幾分奇怪。

“知道就好。”紫嫣轉過身子,冷冷地說。

“紫嫣啊紫嫣,你還真當我是以前‘慶福班’那個什麼都不懂隻會被你騙的簇兒妹妹嗎?”錦簇忽然在紫嫣身後冷冷地笑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紫嫣立馬警惕地轉過身子,繼而又惡狠狠地道,“你可別忘了,你是吃了我的斷魂丸的,三月之內,若是從我這裏拿不到解藥,你以為你還活得了嗎?”

“哼。”錦簇冷哼一聲道,“三年前你我同為‘慶福班’的當紅花旦,我年齡小,你便處處幫助我愛護我,我自幼體弱多病,而你則出身醫藥世家,從小飽讀醫書,我更是沒少受你的恩惠照顧。我打小就是個孤兒,便把你當自已的親姐姐來看待。沒想到你卻妒忌我的美貌,妒忌我比你紅,竟在我每日所飲的茶水中偷偷投入可以讓人假死的藥,並在我昏倒後故意製造我自絞而亡的假象。更為卑鄙的是,你居然在我下葬三天後蘇醒那天又將我從棺材中挖出,偷偷運走,並將我長年累月地關到狼枝山的一個地下洞穴中,僅僅是為了滿足你眼睜睜地看著我空有一張傾城之貌卻永世不得見人的畸形快感。這次,若不是薑家十姨奶奶進門,奪了你在薑老爺和薑少爺麵前的寵,而你想利用我的美貌迷惑薑家二位爺,借機除去勁敵的話,恐怕我這輩子都別想再有出頭之日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紫嫣仍麵不改色地說。

“我想說,吃一塹長一智。我被你騙過一回,你真以為我還會被你騙第二回嗎?你認為我又真的吃了你的斷魂丸嗎?那日在洞穴我之所以會吞下你給的斷魂丸,不過是脫身之計罷了。實際上我不過是將斷魂丸含在了舌根底下,趁你不備又吐了出來。我那麼了解你,又怎麼會相信你所言‘事成之後放我遠走高飛’的鬼話?而若想讓一個人真正幹淨利索地永遠消失,唯一的方法就是製造那個人的死亡。所以,斷魂丸根本就沒有解藥,對不對?”

“你猜得很對,我的簇兒好妹妹,斷魂丸的確沒有解藥,我那麼那麼恨你,又怎麼會真的讓你活著出薑府。隻是,好久不見,你倒變聰明了不少呢!”紫嫣仍是淺笑著,貼進錦簇的耳畔,說,“可是,那又怎樣呢?你真以為你鬥得過我嗎?就憑你那點小聰明!”

“是嗎,可如果我告訴你,那被我吐出來的斷魂丸,已經被我研成粉末兌進了你每日所食的飯菜中呢?”錦簇也淺笑著回應。

紫嫣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無血色。

九日後,薑府九姨奶奶紫嫣在晚膳後忽然七孔流血,暴斃而亡,死狀極慘。

6

是夜。

紅木床塌上的女人有著一張極美的臉,月華自半舊的雕花紙窗斑駁地照進來,灑在她的臉上,更顯出那張脫塵般的絕色容顏來。她好像睡熟了,至少看上去是那樣的,鼻翼隨著鼻息有規律地一張一翕著。

“簇兒妹妹……簇兒妹妹……”

是風嗎,還是女人的嗚咽?

一扇忘了插銷的窗頁忽然打開,一陣冷風呼嘯著卷了進來,發出巨大的聲響。窗邊梳妝台上的零碎被卷落了一地,床上的人兒忽然睜開了雙眼——

床前赫然立著一紅衣女子,借著十五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件品紅閃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長襖,風起,長襖下擺飄起露出底下大紅如意小腳褲子。那不是,那不是九姨奶奶下葬那天身上穿的喪服嗎?再往上看——

“啊!”

女子尖銳的慘叫聲劃過薑府寂靜得如墳墓般的夜空,又沉寂了下去。

“沒用的,叫更大聲也沒用的,整個薑府的人都被我下了安眠粉,不到明早雞鳴破曉,他們是不可能醒過來的。”紅衣女子用腳踢了踢已駭暈滾落在地的錦簇,惡狠狠地道。然後自懷裏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