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之墓

海鷗飛飛

如果我厭倦了眼前的世界,我就想想曾經懵懂無知的你。

——楔子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就像在所有萬紫千紅裏我隻喜歡向日葵,在所有美味食物中我隻喜歡老成都的五香牛肉幹,在所有鶯飛草長的歌聲裏我隻喜歡張學友,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中,我隻喜歡你,喬然。

我承認我是一個害怕改變到幾近偏執的女孩子,我固執的在自己的城邦裏守著那些類似承諾的東西,直到你離開了好久,也不願意相信,喔,原來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在冰涼如水的深夜裏,在人潮湧動的街頭,在夜夜笙歌的酒吧,隨時隨地想起你的名字,便會落下淚來。你知道嗎?曾在我的心裏,有一座尚沒有崩塌的城市。在你離開之後,那裏荒草叢生,空蕩蕩地讓我幾乎沒有勇氣麵對今後沒有你的冗長的人生。

我無數次想過,假使時間重來一次,我可能情願在那個絕望的午後不曾遇見過你。

那年夏天,溫度高得嚇人。我因為挨了揍狂奔在齊腿高的麥田裏麵,耳邊回蕩的是媽媽犀利的話語,“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跟你爸一起去死”。那年我十八歲,尚不懂這個我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為何對我有如此強大的恨意,我隻記得我很傷心,有一刻我真的有想到過死。

堅硬的麥稈劃過我的小腿,我一路飛奔,直到差點兒踩到隱藏在其中的你。你安靜愜意地躺在那裏,嘴裏含著一顆稻草,雙眼微閉,即便隔著四五米的距離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動人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那一襲白衣竟然讓我很庸俗地想到一個詞,白馬王子。

我一抹臉上的淚,坐到了你旁邊。你感應到身邊有人,睜開眼睛與我正視,喬然,你知道嗎?我喜歡你,便是從那個眼神開始。

在日後無論你怎麼對我,我都認定了你和你的那個眼神一樣,純淨澄澈。我一直以為你隻是和我一樣害怕付出了真心就會受到傷害,我一直以為隻要我等,你遲早會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如此真誠地愛著你。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以為而已。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以為。

你第一句對我說的話是,你是誰?

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應該有個獨特的自我介紹,讓你記得我的名字。可是憋了半天,我還是隻吐出了三個字,程莫言。

你又閉上眼睛,不再理我。

陽光溫暖地落在我身上,空氣裏滿滿的香味讓我有些恍惚,經過再三確認我總算相信,那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問了一個蠢問題,你用了香水嗎?

你啼笑皆非地看著我,你爸爸用香水嗎?

我的心猛地一沉,有些沮喪地說,前段時間我爸爸死了。

你可能覺得內疚了吧,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也略帶些尊重地撐起了身體,和我並肩坐著。我抑製不住地眼淚又掉了下來。在十八歲那年,我就懂得了生與死其實真的僅僅隻有一步之遙,我無法理解我爸爸為什麼要草率地結束掉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在他走之後,他的女兒我會過得好不好,總之他就是那麼決絕地離開了。他生前所承受的一切,死後由我來承擔,比如我媽的打罵。

喬然,在我對你說了這些之後,你臉上流露出的那個難過的表情,讓我的心溫暖極了。那時候的你,多麼的善良。

你伸出手,對我說,以後我做你的朋友。那是十八歲的我,聽過最為動人的一句話。從那天開始,他把我的未來變得更加明朗又有意義。

喬然,在我的記憶裏,我們是有過很美好很快樂的時光的。那時候的你尚沒有傷害人的能力,而我也單純的日日跟在你身後,捅過籬笆,偷過雞。失落的時候彼此安慰,寂寞的時候彼此陪伴,我想也許我們會這樣長大,然後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也說不定。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你興高采烈地來找我,說你發現了一個地方,那裏夜幕降臨的時候會有漫天的螢火蟲,就像是人間仙境。你說,莫言你吃過晚飯來找我,我帶你去。

我忙不遲疑地點頭,心裏充滿了期待。看著你離開的背影,竟然發現在不知不覺之中你已經逐漸有了成熟的趨勢,原本單薄的肩已經有了少年獨特的堅毅。

那天傍晚,我換上衣櫃裏最漂亮的連衣裙準備去赴這場盛大的約會,甚至戴上唯一一條媽媽送的水晶項鏈。我的心蓄勢待發,像一顆被泡得腫脹的種子,很快就要發芽爆綠。

我帶著紅豆餡餅和豆奶去找你,卻在門外聽到屋裏震耳欲聾的玻璃破碎聲,天曉得我多害怕這種聲音,在我爸爸去世之前,它常常出現在我家,以及憤怒,打罵,哭泣和膽怯。我沒敢去敲門,偷偷爬上後窗戶的平台,在此之前那裏是我給被鎖在家裏的你送冰奶茶的通道。

我看見你孤單地蜷縮在沙發的一側,客廳中央是你暴怒的父親和鼻青臉腫的母親,他拽著她的頭發,她哭泣著求饒。那個場麵我畢生難忘,他叫罵著什麼我聽不清楚,我隻看清你臉上無助的淚水,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像是一頭凶猛的小野獸奮力地敲打著窗戶。喬然,你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麼想帶你逃開那樣荒蕪的陰暗。

你們循聲看到貼在窗戶上滑稽可笑的我,我清楚地看到了你媽媽在與我四目相接時流露出來的詫異和震驚。那天,在一片混亂中結束,那些單純和美好的過往,終究在生命裏悄然退場。你甚至沒有來得及帶我去看那片螢火蟲。

是夜,我躺在床上,耳邊不停地回想起你爸爸粗暴的聲音,滾,你給我滾。你媽媽無窮無盡的眼淚。還有你燦若星辰卻疏忽黯淡下去的眼眸。

那天晚上,我偷偷爬起來翻出床底下的那個大箱子,它是爸爸唯一剩下的東西,原本被我媽丟了出去,我卻悄無聲息地把它拖了回來,藏到床下,我固執地覺得我應該留下它,睡在上麵那麼踏實,我甚至能聞到他獨特的氣息。

那是我第一次試圖去了解我的爸爸。在那些少得可憐的記憶中,他是憂鬱沉默的,他仍由媽媽如何歇斯底裏如何無理取鬧都不曾做過任何反抗,他會做很難的數學題,他會背很多的古詩,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對我說,莫言,等你長大了,要勇敢的去愛,一輩子愛一次就足夠了。然後他毅然決然的從那扇捆綁了他很多年的窗戶飛身而出,那一刻我覺得他真的很勇敢。

箱子裏裝著很多很多的照片,還有一本厚厚的上了鎖的日記,我用我的生日做密碼打開了它,這一發現讓我欣喜不已,這讓我覺得他是愛我的。然後我從裏麵讀到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喬然你知道嗎,我真的跟他好像,無論是外表抑或是執著。可惜故事裏的主角不湊巧是你美麗的母親。

喬然,你信有一種叫命運的東西嗎?他們陰差陽錯的錯過了,而我們陰差陽錯的遇見了。你在我難過的時候你給了我一個微笑,那種被庇護的溫暖在後來的時光裏支撐著我堅強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