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經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去找你,會不會所有的事又是另外一種結局。那天之後,你像是變了一個人,我能理解你那初初乍現的自尊心在作祟,所以我竭盡所能地討好著你。從家裏偷出來的雞腿塞到你懷裏卻被你丟進了垃圾桶,走很遠的路去超市給你領的超人徽章被你掰成了兩半送回我家郵箱。這些都沒有什麼,讓我最難過的是,你火速有了一個女朋友,她叫蘇寧寧,我隔壁班的班花,長得妖裏妖氣的,我還記得前幾個月你才跟我說過,這種女生要不得,換過的男朋友比她換過的衣服還要多。誰會想到你也變成了那些衣服中的一件。

我有些氣惱,本著必須拯救你的原則我扮演起一個“破壞者”的角色,在我還沒有想好怎麼拆散你們的時候,你更加火速地甩了她,害的一向驕傲的蘇寧寧在家裏要死要活了一個月。我在心裏暗自開心的同時,我發現你真的變了。

那兩年我最熟悉的一個人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大學剛剛開學便因為打架被全校通報批評的那個一定不是你,會和一群流裏流氣的男生坐在操場上對著來往稍有姿色的女生吹口哨的一定不是你,會在我上體育課不小心摔倒流了很多血時冷眼旁觀譏笑嘲諷的那個一定不是你,我不停地欺騙著自己,那些都不是你,你是我心裏那個純淨陽光外表冷漠內心炙熱的小少年。你是那個在我18歲那年被高年級男生欺負時,英勇無畏地擋在我麵前,對我說“別怕,以後我保護你”的喬然。

不管生活裏有多少晦澀和陰暗,我都一心想要帶你走向光明。我以為我們就是那兩顆攀緣生長的向日葵,隻要肯尋找,遲早會朝向陽光。

直到那天,你媽媽來學校找了我。她是個美麗而優雅的女人,她在看我的時候充滿了慈愛與思念,她對我說,莫言,你跟你爸爸真像。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心想,要是被我媽知道,她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

我不想做“叛徒”,但是我不由自主地聽她繼續說下去,她說,莫言,不管你們能不能理解,我和你爸爸是真心相愛的。我們有過很美好很美好的回憶,那些是無論經過多少年,中間夾雜了任何人都無法被抹去的,可是他有了你,我有了喬然,我們甚至說好等你們成年以後,便離開這裏去過真正想要的生活,但是他背棄了你,也背棄了我。我有恨過他,許我如此美麗的將來,卻又親手毀了它。但是我更愛他,在他走了的這幾個月,我愈加發現什麼叫生無可戀……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隻記得她對我說,莫言,請你照顧喬然,他不壞,也許隻是一些事情他暫時接受不了。

我點頭,拚命地點頭。喬然,我也相信你不壞。

然後在隔天,便傳來了她的死訊。她選擇了跟我爸爸一樣的方法離開這個世界,她跟隨他一起走了。留下我們來麵對這個未知的世界,他們都曾告訴我,讓我勇敢的去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他們卻又都選擇了逃避。

她出殯的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我媽媽心情糟透了。我剛煮好的滾燙的稀飯被她大手一揮,悉數潑到了我的白裙子上,我沒有喊痛,隻是默默無聲地用毛巾把它們一點一點擦幹淨。而我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天你也挨了你爸的揍。

雨不停的下,我站在離你們很遠的地方,沒有撐傘,雨水漸漸模糊了所有的視線,我不敢過去,我看到你孤單地站在那裏,四周的所有世界仿佛都不複存在,直到他們全部都離開了,你看見了我,向我飛快地跑過來。

然後說了一句讓我現在想起來都心有餘悸的話,你說,程莫言你最好趕緊給我滾,我不想再看見你,你爸拆散了我的家,你還在這裏假惺惺地哭什麼。

喬然,你眼裏燃燒著的仇恨排山倒海地淹沒了我,你一定是忘記了,我跟你一樣無辜。我也竭盡所能的想要逃開這一些。

你走了,我一個人在大雨裏哭了很久。那樣的絕望也許你永遠都不會懂,我真的覺得,我是一個人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的我們仍然懵懂無知,那條狹窄的獨木橋,你在前麵牽著我走,我亦步亦趨,那種真實的安心即使是在睡夢中依舊讓我沉溺。但是後來你卻鬆開了我的手,仍我怎麼喊你的名字,你都走得頭也不回,我無法保持平衡終於掉進了無窮無盡的深淵。醒來的時候,天亮了,你消失了,我的心涼涼的,可惜喬然,你管不了這麼多了,你把自己關在那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裏,聽不見我的聲音。

你變本加厲地學壞,政教處門口的櫥窗裏,你的照片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一個晚自習之後,我故意留得很晚,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才背著書包來到那些通報麵前,看著照片上那個小小的你,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喬然,你知道我多想帶你逃離那些肮髒嗎?我偷偷地撕下那幾張白紙,疊起來放進書包,然後轉身離開,我沒有看到那個陰暗的角落裏,你目睹著這一切,然後一滴滾燙的淚水劃過了那張帶著瘀傷的臉頰。

我沒有勇氣對你說,喬然,你可不可以做一個好人。就像你沒有勇氣從那裏走出來,給顫抖著的我一個擁抱一樣。我那麼清醒地知道,我們就像是兩條射線,沿著自己的軌道,離對方越來越遠。從同一個交點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警察來學校找你的那天,我正在上體育課,體育老師正在教我們扔鉛球,我看到你被兩個警察帶上了警車,旁邊的人議論紛紛,說這個小孩真是不得了,連自己的爸爸都敢打。

我愣在原地,直到旁邊的同學驚呼,程莫言,你怎麼哭了呀?

我用手一摸,冰涼一片。我說,剛才鉛球砸到了腳,真疼。他們統統笑我笨,那些曠日持久的悲傷透過頭上一片蔚藍的天壓到我的身上,沉一點,再沉一點,我就快要透不過氣了。

事情並沒有我想象的嚴重,沒過兩天你便回學校了,臉上帶著無所謂的笑容,路過我身邊的時候甚至沒有真正看我一眼,不然你怎麼會看不見我眼底的擔心,我多想問你一句,喬然,你這兩天過得好嗎?可是你卻跟著你那群狐朋狗友談笑著從我旁邊走過,而我對於你來說,如同空氣。

時光被吞沒,靜靜地,再沒有其他的聲音,那些真實的記憶蜂擁進冗長的密閉隧道,以疾行的節拍朝唯一的出口飛奔而來。

你會不會還記得那時湛藍的天空,記得操場上被夕陽拉長的背影,記得街角小麵館兩人分食一碗麵條,記得我想起我爸爸的時候,你從褲兜裏掏出兩粒老成都牛肉幹遞給我,對我說,吃牛肉幹的時候,永遠不會悲傷。

我買了很多老成都牛肉幹,它依舊是原先的模樣,卻生生被吃出了悲傷的味道。我每天晚上聽著張學友的歌入睡,你曾那麼真切的喜歡過他,他唱,能給的我全都給了,我都舍得,除了讓你知道,我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