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嘉說:“有時候我真羨慕他。”
蘇措沒有回答。
陳子嘉也不待她回答,夾菜放到她的碗裏。
吃完飯,陳子嘉堅持要送她回研究所。三年前蘇措已經知道再也爭不贏他,隻得讓他送著她回到研究所。
他們打車回研究所,電台廣播播放著音樂,纏綿的調子,陳子嘉講著電話,聲音不高;蘇措靠著椅背,翻著膝蓋上的書,有些失神。
二三十公裏的路很快就到了。兩個人下了車,在大門口站住了。夜色朦朧,四野無人,研究所所在的那一片建築群在黑夜裏露出森然輪廓,宛如紀念碑一樣端莊;高原上的風吹過來,很烈很大,吹得站不住。
大門口的路燈雖然亮,可是四周墨色太濃,發白的燈光也隻能剛剛把兩人所在一小片照亮;蘇措說完“一路小心”之後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話,陳子嘉就那麼捧起她的臉,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很專注,但是落下去卻極輕,蜻蜓點水般擦過她的額角。
他最後說:“我給你的電話,你要接;我給你發郵件,要回複我。”
蘇措點頭,“好。”
陳子嘉說:“君子一諾價值千金,你不能食言。”
蘇措隻是微笑,“好。”
陳子嘉終於放心,坐回了那輛送他們回來的出租車裏,他在車子裏對她點頭,揮手。
看到汽車消失在墨色之中,蘇措忍不住想,這一分開又是多久不見?
研究院的保安製度嚴密,昏沉沉地拿出證件檢查之後,蘇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措抬起頭,看到邵煒正從樹下的陰影裏出來。他笑著跟她招呼:“兩個星期到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來,哪怕是一晚上不睡都要回來的。”
蘇措斜一眼他,玩笑道:“我是好學生,當然會準時回來。”
兩人結伴走而行,邵煒繼續說:“對了,他們正準備在我宿舍燙火鍋,你也一起來吧。哦,當然,如果你不累的話。”
蘇措一猶豫,正打算開口拒絕的時候看到他眼底莫名的神色閃過,當即完全同意,“等我半小時。”
去的時候邵煒宿舍一如既往的熱鬧,一鍋菜剛剛煮開。因為剛剛洗了澡,蘇措頭發濕漉漉的,直直地垂在半腰;臉頰和嘴唇是罕見的潮紅,眉目分明,仿佛化了精致的妝。
一見之後,大家轟然一笑,說:“怎麼來了個小姑娘?”
都是平時熟得不得了的那幫人,蘇措也不客氣,自己拿了隻碗死活找個位子在一幫人裏擠著坐下,然後慢悠悠地說:“各位才是年輕人啊,本人老得路都快走不動了。”
說完,旁邊一個叫王露的小師妹就笑,“那師姐就快找個男朋友啊。再說,你孤家寡人,我們哪裏敢輕舉妄動呢。”
幾年來蘇措聽類似的話聽得耳朵生繭,早就習慣了對此選擇性地失聰,可是今天這句確讓她沒來由地胸口奇怪地一抖,多少年沒有這種感覺?她自己也不記得了。撈起一塊肉片盛到油碟裏,蘇措笑得一臉曖昧地看著王露,“曉得你在想什麼,想嫁人了吧。不如師姐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包管才貌雙全。”
王露也不客氣,“說說看。”
蘇措笑著一指坐在自己對麵的男生,“葉海瀾怎麼樣?”
那個叫葉海瀾的男生本來就在留心聽他們說話,頓時臉燒得痛紅,抬頭看了一眼王露,訥訥的一句都說不出來,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樣子好像恨不得立刻從這個屋子消失。
王露哪裏想得到蘇措一下子就戳到點子上,拿一隻眼睛瞄著蘇措,另一隻眼睛瞄葉海瀾,尷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一群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葉海瀾,安靜下來,隻以眼神交流。在做這樣交流的氣氛中,眾人紛紛看出了點門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個勁地催促兩個人說話,在眾人的逼迫下,葉海瀾結結巴巴地開口:“師姐你別開玩笑了——”
話雖然對著蘇措說的,可是他眼睛卻停在王露身上。邵煒當機立斷地拍拍葉海瀾的肩膀,“難得有人說出來了。既然有機會那就要抓住,錯過了就悔之晚矣。”
葉海瀾從這句話裏得到了莫大勇氣,很快冷靜下來,一眨不眨地看著王露,“沒錯,師姐沒說錯。我就是這個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麼樣?”說完他不再閃避目光,盯著王露眼都不眨。
蘇措也笑著對王露說:“好不好給句話,別讓人家幹等著。”
剛剛王露都一直鎮定,現在忽然紅了臉,聲音細若蚊蠅:“好啊。”
那個“好”字一出口,所有人開始拍桌子敲板凳,笑聲掀翻屋頂。平時的研究太苦悶,難得有件樂事,不發泄一下怎麼行?那晚大家實在樂瘋了,簡直不記得是怎麼收場的。鬧聲喧嘩震天,起初隔壁的幾個宿舍還表示了不滿,後來知道是這件喜事,也紛紛過來湊熱鬧,搞得跟他們倆要結婚似的。若幹年後蘇措才知道這件事情作為典型的風流佳話在研究院裏代代相傳,幾年後這一對結婚的時候,她還托人送去了一份大禮。
總之那天聚會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搖搖晃晃地摸回宿舍,把滿屋狼藉留給蘇措和邵煒收拾。
兩個人一個收拾廚房,一個收拾客廳。走了兩小時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車,對付完屋子裏的狼藉後,蘇措簡直累得虛脫,可是卻在邵煒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換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
邵煒從廚房裏出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笑容滿麵地說:“你一早就看出他們是一對了吧,我倒是一直沒看出來。原來你還很有做媒人的潛質,應該開個婚介所什麼的。”
“我也覺得,”蘇措直樂,“王露和葉海瀾也夠嗆,兩人一個靦腆一個嘴硬,死活不肯說,我就推波助瀾了一把。”
“你這一推的確不錯,”邵煒斜靠著廚房門口,說,“本來大家是給我送行,結果變成慶祝那小兩口定情。”
“送行?”蘇措抬起下巴看他。
“是啊,送行。”邵煒依然保持著笑容和姿態,一眨不眨地看著蘇措,“我給調到國家數學中心了。”
蘇措熱情洋溢地點頭,“現在終於定下來吧。啊,多好多好。”
燈光下蘇措臉上燦爛的笑容讓邵煒心頭湧上傷感,他手腳僵硬得幾乎不能動,半晌後才慢慢地說:“陳子嘉一直送你回來的?”
蘇措被這個問題問得笑容一斂,她沉靜下來,無聲地點了點頭。
邵煒再次想起一個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陳子嘉在研究所裏找到他,清清楚楚地跟他說,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他記得陳子嘉說那話的神態,目光平靜,彬彬有禮,嘴角掛著從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種誌在必得的信心讓他震驚。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缺少了什麼,是信心。
燈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陰影,蘇措看不到他的眼神,隻依稀覺得他笑容比剛才深得多,臉上的酒窩卻沒被笑出來。暗自詫異的時候卻聽到他說:“我以為你是無法再愛任何人,原來你隻是不能愛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