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覓覓尋(1 / 3)

小雲第一次看見的像樣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磚色灰敗、鐵門生鏽、三上三下磚木結構的聯體石庫門。

這座石庫門並不是因房齡老了才生舊。

閘北靠公共租界這一帶的石庫門是速成而簡陋的,這邊因兵荒馬亂而地皮相對便宜,上海灘上牟利的眼光覷出商機:那被日本人逼逐著離開家園的擁進大上海的中國難民們,最需要一個遮風擋雨的屋簷。他們會帶上畢生家當,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銀洋去換取一個棲身的屋簷。

所以最廉價的建築材料造出的最緊湊的聯體石庫門,能賣給最多逃難到上海的中下層難民。這樣的房子住久了磚色會褪,地板會搖,四角陰冷潮濕,屋頂有時還會漏水。但對於已經將溫飽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們來說,足夠好了。

小雲也覺得足夠好了。她悄悄將這座她即將生活的石庫門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進門,是前天井。

兩個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間,翹著蘭花手,繞出一個腕花,靈活的眼珠子隨著腕花上下翻飛,神情跟著手腕的浮動而變換,忽而嫵媚,忽而凝思,忽而嬌嗔。

一個稍大些的比另一個小的做得更好,臉上的神色隨著指尖走,端的是千變萬化,精彩紛呈。

兩個女孩猛見杜班主和慶姑回來,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卻不停,繼續手裏的動作。

杜班主見這情形並不言語,隻撫須靜看。慶姑對小雲說:“你瞧瞧,兩個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雲睜大好奇的眼睛,長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識地跟著也擺了個蘭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說:“還是姐姐們擺得好看。”

慶姑見這孩子不怕生,一副爽直個性的樣子,更加歡喜,愛憐地摸摸小雲的臉。

兩個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並立叫了聲:“班主,娘。”

她們叫慶姑做“娘”,“娘”音又讀的奇怪,發“釀”的音,小雲又好奇,扭頭看慶姑。

大女孩很隨意地從慶姑手裏牽過小雲,笑,“這就是我們展風新的小媳婦吧!嘖嘖嘖,生生脆的好相貌。”

她有一張鵝蛋臉,鳳眼柳眉的,比會樂裏的唐倌人還多幾分豔麗。那一雙水蔥手扣著小雲的下巴左瞅右看,動作未免粗暴,長長的指甲磕在上麵,刺得她直生疼。

她聽這女孩喚她作“展風新的小媳婦”,心裏奇怪,為何偏偏加個“新”?起了老大疑團。

慶姑介紹:“這是我們這裏的頭肩筱鳳鳴,往後叫大師姐。”

“大師姐。”小雲跟著叫。

筱鳳鳴“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對你可滿意得緊,那麼快就喜新厭舊了呀!”

杜班主聽不得這笑,緊緊眉頭。慶姑的臉拉了下來,不多理她,又介紹:“這是我們這裏——學戲的姐妹,就比你大一歲,叫歸鳳。”

歸鳳梳著短短的學生頭,文氣的小臉無甚表情,隻向小雲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小雲見這幾乎同齡的女孩態度冷淡,也隻好點點頭。

“折騰了大半天,趕緊進來吃中飯吧!”杜班主道,領頭往裏頭的客堂間去,並不給筱鳳鳴一個正眼。慶姑拉起小雲的手,“吃中飯吧!”

筱鳳鳴神情訕訕的,暗自著惱,一咬牙,炫聲道:“大華銀行的山田副董約了我去羅威飯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徑自從客堂間的樓梯上樓去了,一雙高跟鞋踩得木頭樓板“咚咚”響。

杜班主從懷裏撈出煙鬥,重重敲在桌板上。小雲見他樣子凶,往慶姑身後挪著,一眼瞥見正直瞪瞪瞅著她的歸鳳。

“走,我們先去見見展風。”慶姑將小雲又拉了走。

轉而,又去一個新的陌生地方。

小雲第一次見到杜展風,是在這石庫門三樓有老虎天窗的東廂房裏。

正午,滿室的陽光。睡在床上,據說是發了水痘的男孩正懶洋洋地踢開被子,攤開手腳,享受陽光的沐浴。

慶姑將小雲帶進來,男孩冷不防露了餡,正慌張整理睡相。

“我的小祖宗!”慶姑急得上前給兒子掖好被子,還裹成了個“粽子”。

小雲順眼瞧過去,男孩濃眉大眼,臉麵黝黑透紅潤,理個小平頭,虎頭虎腦的。身子骨並不像聽說的那樣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還要硬朗些。

男孩別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掙脫出手臂,還擼起袖子,直伸到母親麵前嚷嚷:“媽,我都好了。”小雲看見那瘦幹幹、黝黑的膀子上有淺淺的痘痕。

慶姑不準他示強,將他的臂膀再度塞進被窩,道:“剛從鬼門關轉一圈回來,你娘可再經不起你的嚇了。”又介紹小雲:“這是新來咱們家的雲妹妹,。”

男孩很別扭,帶著氣,“媽,你怎麼真信那種算命先生的話了?歸鳳——”

慶姑厲聲喝止:“別瞎說,這全是為你好!”

男孩撇嘴,多半覺著沒麵子,又本不是閑人,見小雲孤零零站一邊,身子瘦似柳枝,可憐樣的,隻好先和氣地說:“你叫我展風哥吧!”

小雲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著叫一聲:“展風哥哥。”

男孩的手又伸出來,搔搔腦袋,忍著不對她笑。

小雲被安置在石庫門二樓的廂房裏,和歸鳳等幾個女孩住一起。

這棟小石庫門裏,原來竟住了十來個人。杜班主夫婦是和展風睡一屋的,三樓的西廂房由筱鳳鳴獨占一間。二樓東西兩間廂房互相打通,排著通鋪,拉好床簾,睡了七八個女孩子。

女孩子們都欺生,各管各地梳頭、脫衣,互相嬉笑,沒有一個人主動招呼小雲。

小雲無措佇立,在比滾地龍寬敞數倍的地方舉目無親,更零丁了。

隻歸鳳暗暗地瞅小雲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們一起不作聲。

這些女孩們,打小就出來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鑽。一個個雖手裏做著事兒,眼角卻覷著那新來的,暗存幸災樂禍。

慶姑抱了床棉被過來,她本就要撐小雲的腰,見不得她委屈,問一聲:“你們誰和小雲睡?”

女孩們停下手裏的活兒,沒人立刻自告奮勇。

小雲眼睛低垂,看著地板,有紅色裂紋的地方,走在上麵會“嘎吱嘎吱”響。

這地方雖好,骨子裏卻透出陰涼。

一隻小手拽了拽小雲的衣袖,小雲抬起眼睛,是歸鳳。原本委屈的淚已經盈睫了,被歸鳳那文怯的笑掃下去。

慶姑很滿意,道:“還是歸鳳懂事體些!”將小雲的被窩安置在歸鳳旁邊,轉身叮囑幾句便離開。

待慶姑走得遠了,女孩中年紀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聲細語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誇你,你還真嫻淑過頭,被人休了還裝好人!”

歸鳳瑟縮著,坐在角落裏。

還有跟著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現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風未來的媳婦,能和我們比?來歸鳳,就你會做濫好人,想要往後當頭肩呢!”

歸鳳還是不響。

小雲雖不太懂她們話裏的意思,可見歸鳳窩在一旁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氣惱,想要爭辯。但那些女孩一個個挨次睡進了通鋪,連歸鳳也管自鑽進了被窩,對歸雲隻說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個人丟在了床下。

深夜,小雲心裏存著屈,望著映在窗簾上淨白的月光,想起滾地龍的日子。那個時候的夜風狠,從滾地龍四處的縫隙中直直灌進來,凍得她直抖縮,緊靠在爹的胸前。後來滾地龍裏多了小雁,兩個人互相擁抱取暖。

那樣,倒是也能踏實的。

現在,這石庫門裏,厚厚的牆和厚厚的棉被,夜風,是肆虐不進來了。但夜,黑漆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傷都勾上來。

爹,還生死未卜。如果活著,他在哪裏?有沒有餓著?有沒有凍著?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著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燒糊塗的時候,她卻倒是安心,想這樣也好,或許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麼久的小雁,雖是被自己救回來的,卻一直照顧著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難中的依靠頓時喪失了。

想著想著,淚下來了,捂著嘴,不能出聲。但心底好悲傷湧出,抑止不住。

小雲悄悄爬出被窩,趿上鞋,躡手躡腳地下樓梯,輕輕悄悄地,不讓樓梯“嘎吱嘎吱”響。

一樓的客堂間除了灶庇間、衛生間,還有一間亭子間和後廂房,後廂房也是女孩們的通鋪,亭子間住著戲班子的幾個琴師。

人雖多,廳堂還是冷的。

客堂間的飯桌旁有人,點著小煤油燈。黯黯的夜裏,熒熒的燈火隨著窗框縫裏漏進來的夜風左右搖擺。牆壁上,長長的人影也在動。

小雲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

竟是杜班主,他隻一愣,就明白了,朝小雲招招手,“別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