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搖曳的微光,杜班主嚴肅得像廟堂裏的判官,讓小雲不敢不過去。
他說:“來了就好好過,吃的穿的,不會少。做好本分,沒人能欺負你。”
小雲的淚,收了回去。
“乖巧的、長進的,自然能掙個好前途。其他計較太多,沒好處。”
月亮是冷的,小雲不敢不暖和自己,搓著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須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會笑的人,笑起來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慣苦的,不善言辭,又從來威嚴,兒子見了都怕得像耗子見著貓。他也不會安慰小女孩子,隻慣常命令著。
小雲卻想念自己的父親,溫雅善談,將自己當掌上明珠。又要哭,且忍了。
眼前,光影重疊,是杜班主?還是爹?
她就笑了,討大人喜歡。她得了命令,她得乖。
慶姑待小雲有種曖昧的好,買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個女學生。小雲麻利地編了辮子,兩條粗粗的麻花,蕩在身後,紮了藍頭繩。
慶姑要她同展風多相處,催促小雲:“同他們玩去吧!”
小雲就跑去弄堂裏。
展風是孩子王,正糾集男孩玩耍,有左右兩個“將軍”,小雲聽到展風叫他們“徐五福”和“陸明”。徐五福和陸明在展風的指揮下圍著歸鳳,教她滾鐵圈。
這種遊戲男孩在行,歸鳳總是滾幾步就倒。
徐五福叫:“歸鳳,你怎麼那麼笨?”
展風賞給徐五福一個“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願地去揀滾在一邊的鐵圈。
鐵圈被小雲揀了,她駐步不前,又猶豫又害怕,終是暗暗鼓了氣才上前,“給你,展風哥哥。”又申請:“我給你們揀鐵圈?”
展風見她又眼熱又渴盼又可憐的模樣,頗感煩惱。回頭看看歸鳳,似要等歸鳳的意思。
歸鳳低下頭,先不做聲。
陸明看不過去,“幹嗎不帶她一起玩?”
小雲巴巴望著歸鳳。歸鳳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來,反自疚,更無言,就拉了拉小雲的小手。
展風鬆一口氣,手一揮,“一道白相!”儼然這個小世界的主宰,現在同意把他的友愛均分下來。
小世界的主宰終究也要服從大世界。
那邊,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裏去了?快過來拔台基,要拜師了。”待展風跑了過來,揚手要打,展風“滋溜”一下躲到慶姑身後,慶姑揪著他去排隊。
戲班子裏的人齊齊站到天井中,小雲和歸鳳也恭恭敬敬按年齡排到最末去。小雲掃一眼,獨不見筱鳳鳴。
杜班主點起香,請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書“慶禧班”三個大字。
眾人井然有序地參拜。
慶姑把小雲領了上來。
前一晚,慶姑把小雲帶到後天井,問:“你可會唱戲?”
小雲眨眨眼睛,“我會唱小曲。”
“唱一支聽聽。”
小雲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這裏……”
慶姑琢磨了,滿意了,說:“嗓音鬆脆,還能練練,明朝開始我教你唱戲。”
這是決定,並非征詢。
慶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
浙江迢迢趕來上海的戲班子,尚找不到待見的戲台邀長期約,每天在這裏唱一場又到那裏唱一場,遊來遊去,隻能掙口糧。
先前展風的病折騰了小半積蓄,是去了西醫那兒看的。還是不放心,畢竟寶貝獨苗,就請算命先生來批八字,說是要討合八字的童養媳衝喜。
但展風有了童養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來歸鳳。
算命先生堅持己見,非說舊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並不肯,說這做法不合道義,但拗不過妻子對兒子的溺愛,省不得大洋還是討來新的童養媳。
好像一出鬧騰的遊戲。
歸鳳,在還沒有正式成為展風的妻子的時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
新來的,也沒有福分做少奶奶,終須得有點付出,帶點進益。譬如加入戲班子唱戲。
好在小雲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台麵。世故一些想,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錢買來。
慶姑的心放下來。
小雲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也不能有選擇。她不用再餐風露宿,不用再四處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討。
心裏的感激是難喻的。
知恩圖報。唯一能報的也就是能上台唱個戲,不吃幹飯,努力地給戲班子出點綿薄力。
爹也曾經教導:“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講究“情義”二字。”
杜家贈與她的情義,她得有所回報。
杜班主的聲音莊嚴地穿過嫋嫋香煙,帶著命運的判決,又帶著命運的安撫。
小雲跪下了。
“杜歸雲,年十二歲,情願投在張慶姑名下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憑師父做主,師傅授業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爭春,師父台下添光。祖師爺前立此為據!”
沒有學習年限,沒有包銀歸屬,因那都是終身屬於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還有了一個屬於杜家的名字——杜歸雲。
全部都是心甘情願,從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
改了名的歸雲,或許應了算命先生的話,命格是旺的。慶姑常常這麼說,因為不久之後,慶禧班在四川路上的鳳平戲院順利駐上場。
日子似乎在慢慢變好,世道也漸漸穩定。
每晚六至九點,戲院門口掛好大幅海報,是上了白娘子裝的筱鳳鳴。美工師傅繪出的臉頰白橢橢,勾引人的紅暈,媚惑來往行人,要一聲緊一聲地喚人進去一睹為快。
每天夜裏的西廂紅樓碧玉簪,婀娜婉轉得要酥到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鳳鳴的風流婉轉也酥到男人們的骨頭裏。
鳳平戲院,真的是讓筱鳳鳴這隻鳳凰獨獨占了鼇頭,旁人全都要相形見絀。
歸雲是小學徒,沒有資格上場,即便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歸鳳,也不過是給黛玉試莽玉的紫鵑,給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
都是不經眼的小角色,哪個是頭肩,哪個才能利落地占盡舞台的風光!
杜班主和慶姑監場時對著滿台貼著筱鳳鳴名字的花籃銀盾又喜又愁。
慶姑對隻能在後台看行頭的歸雲說:“筱鳳鳴的天賦真是沒說的,怕這些師姐妹中唯有歸鳳以後可以比肩。”
歸雲就聽著,她也是個倔強的人兒。
每日喊嗓壓腿,也是拚命地練,唯恐落後了去。但杜班主一旁聽聽,搖搖頭,她的心就涼半截。
杜班主琢磨好了,這孩子天分有限,他不為難她,又想戲班子是家傳行當,少不得將來給兒子媳婦,就收了歸雲在身邊額外教些旁的。
在上海漂泊的戲班子學都市的風行,也是被生活迫著,務必要使人盡其才。當戲班子人手不夠使的時候,杜班主自己都須親自去箍場。他如今便給歸雲加了這門課程,還將戲園種種講得清楚。
歸雲是懂的,也用心學。杜班主頗欣慰,感念她的聽話,講的教的就更多了。戲園子姐妹看在眼裏,明的不敢說什麼,暗裏有的討歸雲的好,也有碎嘴的。隻有筱鳳鳴明說了:“班主這是未雨綢繆呢!兒子不頂用,拿媳婦當接班人養,把誰踩腳底下呢?”
杜班主冷冷笑,“我在一日,這戲班子就得按我的規矩來,姑娘切莫多言!”惹得筱鳳鳴摔碗罵娘。
展風告訴歸雲,慶禧班原是筱鳳鳴的爹娘同杜班主一起創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師,筱鳳鳴的娘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兒,也曾紅遍江浙。隻是夫婦兩人英年早逝,杜班主就挑起班主的大任。
筱鳳鳴為這戲班子的一畝三分地的產業沒少明的暗的和杜班主爭吵,毛刺拔不掉,現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勢。
“她還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風恨恨地再說。
歸雲雖不大懂,也知道不是好話。尤其說到日本人,她深處的記憶抹不去,想起親爹,又要暗傷。
展風看出來,問:“你是不是又想你爹了?”
歸雲默不作聲,半晌,又說:“我還想小雁。”
展風的豪氣冒頭,就說:“我陪你去找他們。”
歸雲執拗的心,對舊的往事不死心,隻想著要找時間去番瓜弄和會樂裏再瞧瞧,就趁杜班主和慶姑給學徒們放假的禮拜天偷偷溜了去。
展風倒也沒說頑話,非要陪她一塊去。
兩個孩子就先去了閘北番瓜弄。
這裏的滾地龍早已換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換了一批新麵孔。
歸雲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