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熟悉又陌生。這個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麼強,災難過後,人們仍能迅速地繼續生機勃勃地生活著。
隻是悲劇沉在人們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親人,心底豁開口子,淌了血,帶著不可名狀的痛和恨。
他們又去四馬路找小雁。
唐倌人隔壁長三的小丫頭告訴她,她走後沒有幾個月,周小開就在租界買了洋房,把這裏的老老小小都接過去了。再細問到底搬去了哪裏,總也問不出所以然。
小雁,應該也是跟了去的。就這樣,也不能見到了。
不過幾月工夫,她過去的生活痕跡被抹得幹幹淨淨。
見歸雲悶悶不樂,展風就做主領她沿四馬路到黃浦江邊的外灘閑逛解悶。
這裏的建築,絲毫不帶中國影子,統統都是法式、美式、英式的,居高臨下。在遮著陽光的鋼筋水泥之下,心底最後一絲陽光也沒了。
歸雲第一天來上海就見過這裏的高樓。爹拉著她的手,她拉著爹的手,惶惶惑惑走在萬國建築群中,抬頭伸長了脖子,不可置信地看著高樓。
“乖乖,竟然那麼高呀?”她嘖嘖驚歎,仰著頭,想要數清這樓有幾層,小身子往後傾,傾著傾著一下撞上身後的人。
身後是個高高的有著冰冷的藍眼睛和金頭發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個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惡藐視地瞥她,還揮揮手裏的紳士棍,像揮一隻蒼蠅。
爹把她護在身後。
為什麼在中國人的地方,卻要被外國人歧視?
“你看那獅子!”展風做出猴精的臉,引她注意,指著彙豐銀行大廈門前的銅獅子,“嗬!真威風!”
歸雲不看,那銅獅子在第一次來到外灘的時候就看過,耀武揚威的,讓自己更矮不溜丟。
“那是洋人的玩意兒,有什麼好看!”
展風的存心討好不得法,沒了主意,又爭著歸雲一口氣,嘟囔:“嗬!比歸鳳脾氣還大,真難伺候!”
歸雲板住的小臉鬆下來,告誡自己不能同展風發脾氣。因聽他說起歸鳳,又問:“他們說我搶了歸鳳的位子,是什麼意思?”
展風為難了,不曉得怎樣答,隻一個勁地說:“你們都是我的小妹妹,我待你們一樣好,不分高低!”他是聽不懂娘說的那種易弦的話,心念裏隻有把一碗水端平才顯得夠義氣。
女孩耷拉了臉,不算很懂。
男孩也耷拉了臉,想,關雲長、趙子龍也怪難做的,講義氣是一件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的事兒。好在現在大家都和氣了,他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大人總拿孩子不懂的事來為難孩子,孩子單純的心卻不懂那麼多。
兩人拐進弄堂,展風眼尖,“你瞧。”
弄堂口避風處當街跪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是告地狀的。麵前的青石板上寫了幾行字,歸雲認得。
“各界先生,閨閣女士,善為救急,援助川資,免我母女,流落申江,銜環結草,恩德永記!”
原來她的老母病重垂危,由破被單裹著,蔽不了體的。女孩是將母親安置在石庫門的屋簷下。
這情這景,很常見,故大多路人隻瞻顧一眼,又顧自行路了。也有心好的,丟一兩個銅板下來。女孩揀了,再磕頭,額頭都紊起來了。
歸雲眼酸,展風已見狀起了義氣,忙掏口袋,有四個銅板,全部塞到女孩手裏,想想還不夠,問歸雲:“哎,你還有沒有銅板?”
歸雲的貼身小口袋裏有小雁和她分手時塞的三個大洋,她著,掂了很久,猶豫著。
這是將來相見的憑證,能不能丟得?
展風見她的態度,知道是有的,就嚷:“有就趕緊掏出來啊!你瞧人家多可憐啊!”
歸雲咬住嘴唇,不做聲,也不走,站在原地發愣。
這時候走來一個穿中山裝,戴學生帽的男孩,比他們大一二歲的光景,個子頂高,就在歸雲身後,他走上前蹲下,塞給女孩一張十元的銀元券。
女孩驚住了,何曾受過這樣闊氣的施舍?她要大拜,男孩不肯受,托住她。
“這位大姐,老人的病這樣耽擱不好,趕緊去醫院吧!”
他又站起來了,身板很直,一轉,學生帽一抬,對著歸雲露出的俊秀清朗的麵目。眼神卻很傲氣,就望住歸雲,驚訝了,納悶她的辮子怎生那樣長。
歸雲以為那是挑釁,不服氣,也不服輸,瞬間有了別的主意。那是江湖義氣,也是感同身受,為落難的女孩子,也為自己在男孩麵前不輸陣仗。
她要上場了,往當口一站,聲音脆脆亮。
“為口飯,落個難。誰沒個三窮四急?小姑娘今天在這裏為這個姐姐請個願,請各位好心人幫幫忙!”這下有人願意看熱鬧了,都明白她要獻藝,還立馬叫了好。
男孩本來急著走,看她這架勢,有點興趣,也不走了,眼睛清清地,就盯著長辮子小姑娘瞧。
歸雲擺一個起勢,落落挽起一個扶鋤的姿勢,沉好氣,穩住神,丹田起音——
花落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一年三百六十天
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有幾時
一朝漂泊難尋覓
……
原來是林黛玉的《葬花》,當季流行的紹興文戲的段子。看客都愛聽,圍上來的人更多了。
孩子音傳在大上海鋼筋水泥樓下的弄堂裏,竟出了些悲風,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哭音。
雲手過去,人叢之中,女孩自傷自哀,有苦有淚,悲風也就吹到人群裏。有人被感染,告地狀的女孩哭了,心軟的太太們也哭了,投銅板給女孩的人就多了。
歸雲背不下整闕詞,唱一半,生生滯住,怯怯望人。展風帶頭鼓掌喝彩,帶動大人。
她的膽子也就大了,一鼓作氣將三個大洋拿出來要塞給女孩,卻被人推了回去,是那中山裝男孩。
“嗨,剛才給這姐姐的,夠去醫館了。”
歸雲瞪他,他幹什麼阻著她?
男孩笑了,“光天化日的,懷璧其罪。懂不懂?”
他說的太文縐縐,他的手還握著她的手。
男孩皺皺眉,眉毛濃得神氣,是一副劍眉星目呢!他湊近對歸雲小聲講:“她們這樣弱小,身上得了那麼多錢,被人偷了搶了怎麼辦?”
歸雲恍悟,這男孩真是好心思。
男孩扶起告地狀的女孩,說:“我送你們去醫院。”
女孩感激之至,她朝歸雲鞠躬,歸雲漲紅了臉,反倒不好意思了。男孩眼瞅著她笑,把手裏的什麼東西收回了小書包,與女孩一起將病重的老人扶起來。女孩又再三感謝她同展風,展風嘻嘻笑,直撓頭。歸雲也不語,都是小孩子,反顯得男孩大方得體和機靈了。
走的時候,他又回頭望望歸雲。她還有氣呢,衝他撅嘴,她可沒輸他。
男孩見眼前女孩此刻倔強的模樣實在可愛,微一抬頭,正迎著陽光的臉,劍眉一展,掛上燦爛的笑,衝她擺個手,竟在和她道別。
歸雲愣了。男孩得了勝,又轉身,同女孩母女走遠了。
人散了,展風又活躍了。他先道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竟那樣看你,真該死!”
歸雲看著手裏握的三個大洋,說:“我又沒做什麼。”
展風瞧見新鮮的,湊來說:“那個人會畫畫。”
畫畫?歸雲一臉狐疑。
“剛才我看到他在畫你呢,就是那個翹蘭花指的模樣。”
他故意做了姿態,太難,又扭捏,實在不成樣子。幹脆就地翻幾個跟鬥,也是伶俐的身手,自班主父親那邊學來的本事。他做了義舉,著實興奮,把歸雲當成個知音,什麼都說了。
“爹媽老叫我唱什麼梁山伯賈寶玉的,我可不喜歡這種娘們戲,太沒有意思啦!好啦,現在你和歸鳳都會唱戲,爹媽再也不會逼我啦!”
“那你想做什麼?戲班子裏的當然就唱戲。”
展風伸手揮舞了一下拳頭。
“大男人當然要去當兵,打日本鬼子。”
“當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會放你走。”
展風不去愁往後,拍胸脯,“我可不管那麼多!”
歸雲跟著他走,不好掃他的興。一路又是許多風景,和從前真不一樣了。隻有路過的民醒小學還有那幅紀念九一八的圖還在。
她多想上學,就像在紹興老家的時候,坐在明亮的學堂裏,嚴肅的先生教他們念三字經。每一刻的回憶都是珍貴的。
她真羨慕那個男孩,背著書包,拿著筆和簿子。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