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梔子香(1 / 3)

晨光微露的石庫門朝北的後天井裏,總曬不到陽光,暗綽綽的,那裏種著幾枝月季,紅暗在陰影裏,暗沉的,是還不能出頭的紅。

天井裏的女孩們正喊嗓,在陰影裏向上,積極地對著太陽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崢嶸。

日升日落,鬥轉星移,幕起了,有新角兒在長,就像新開的月季,陰影也遮不住的鮮妍明媚。

歸雲願意絞一枝最鮮豔的月季,插在歸鳳的鬢角。歸鳳天生的桃花麵,敷著粉,含了苞。掩蓋一段心事,所以更見風流。

歸雲對她說:“娘說要讓我上場試試聲了,你可要多擔待我!”

歸鳳對鏡斂妝容,眉眼皆是歎:“歸雲,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會很好的。”

歸雲心底也歎,這話她聽得不少,歸鳳最大的心事,她是明白的。歸鳳這般認八字,也認命。她總覺得唱得再出彩,也是輸給歸雲的。

隻有歸雲才是展風的福星。這是慶姑說的。

慶姑還說:“你是這群孩子裏唱得最好的,我指著你出頭。”

她從來都信慶姑的話,在舞台上,開始嶄露頭角,漸顯鋒芒,甚至有蓋過筱鳳鳴之勢。

但心底的那點憾還存著、冷著,隻好在那一場一場風花雪月的戲裏傾訴自己的情懷。對手戲都是女孩子陪襯著唱,也會輪到歸雲做她的配角。

歸雲的扮相不賴,綰著頭,描吊梢眉,一身英氣勃勃不讓須眉。在天井裏踱了幾個方步,凝眉、歎氣:“娘子她怎麼還不來呀?唉!”

展風叫好,鼓掌。他們自小甚是談得來。念書抓麻雀兒,都在一塊兒。歸雲性子明快,又順展風的意,就如班主夫婦期許一般的感情濃如蜜。

這是看在歸鳳眼裏。

她做溫柔娘子,走出來了,藏好心事,從不傾訴,隻在戲裏說。一曲《盤妻》,色色掩蓋。隻因戲外人不懂。

歸雲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隻是——歸鳳後來才了悟,世上沒有萬全的人和事,歸雲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狀況。

她受不住戲台上的直筒燈,當頭一照,人就暈出了虛汗,就這樣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場,其後便再也無法登上場去。

這免不了就落下口實,教戲班子裏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鳳鳴為甚。

杜班主更顯有先見之明,對慶姑說:“我瞧她也不全能吃這口飯,好歹學些旁門左道,也是能用的。”

慶姑不住歎氣:“這幾年都算白搭,這麼俊俏的一個生!你看著辦吧!”又說,“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過個一兩年趕快同展風成親是正經。”

歸雲惶惶惑惑,隻覺得自己沒用。她向杜班主解釋:“小時候和爹逃難,在大夜裏躲進草叢,日本兵拿手電一路照過來,刺到眼睛裏,就怕這亮光。”

杜班主一聽,也沒責備她,說:“三百六十個行當,咱們這兒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學箍場也是行的,我看你跟著展風學些個算術,賬本也能看得。”說罷,抽一口煙,人老了,精神頭減了。

筱鳳鳴明目張膽拉了姐妹私接堂會,他是快管不住了,兒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這個行當。他本也不想讓兒子做這樣的下九流。

“你既然不想入這行,就給我安分念好書,將來可進得大公司做職員固然不錯,做個賬房先生也是好的。”

這是他的私願。他放展風去念書,也是為了兒子的出人頭地。又了解兒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來戲院做完功課才準回家去。

展風心裏雖不情願,但也不敢怠慢,隻好垂頭耷腦地聽話。

歸鳳和歸雲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麵上是陪著展風,實裏在監工。不過歸雲做得更好些,她會拜展風做小老師,從他那兒再學些課堂上的東西。

展風樂得出風頭,教了幾回又疑惑:“歸雲,你怎麼識那麼多字?”

“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我也上過幾年小學堂。”歸雲頗有些得意。

展風覺得風頭出得不大,又轉而講起地理。

“你看,我們老師說這裏還有這裏都被日本鬼子占領了。”他打開中國地圖,氣就上來了。

歸雲看到用紅色的毛筆勾畫出的淪陷區中有“長春”兩個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從這裏逃出來的。”

展風還惦記著:“以後我一定幫你找小雁。”

歸雲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隻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淪為小癟三了。”

歸鳳就靜靜坐在一邊,目不斜視地背唱本。

杜班主掀了簾子進來,眼見這副大夥都認真的模樣是高興的,就會誇人了,總是先誇歸鳳。

“歸鳳,今天唱得十分好,紫鵑就該是這樣深明大義,該隱退給黛玉和寶玉訴衷腸的時候就及時隱退。你在台上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準了,有朝一日能成器。”

展風轉頭背著杜班主,衝歸鳳一抹鬼臉,翻個白眼,堵了歸鳳個大紅臉。

“還是鳳鳴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學到很多東西。不過,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歸鳳漲紅了臉,都結巴了。

歸雲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勵歸鳳:“繼續努力,會站到人前。”

待杜班主走開,展風的神氣又回來了,“你這個小戲瘋子,誇你就樂上天了!”

歸鳳還在臉紅。

“歸鳳唱得好,你又不唱戲,幹啥要取笑人?”搶白的是歸雲。

展風想,自己是男子漢,才不同女孩計較。他有他的招兒。

“好男不跟女鬥。走走走,我們去弄堂口的小熱昏那裏買梨膏糖去。”

一下就把女孩給哄住了。

戲院正散場,街邊的餛飩攤,粥麵攤的生意正紅火。這是上海小生意人營生的家當,靠一個煤球爐一口大鐵鍋幾把條凳執掌生計乾坤。

有點手藝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奪了客。這種廉價的小食攤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小攤子也是大眾化。捧場的不單有平頭小百姓,還有看戲坐雅座的老爺太太們。他們並不願和平頭百姓們廝混到一處吃這些東西,會叫了司機或者黃包車夫給買了來,帶回家享用。

孩子們愛的是甜食,戲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熱昏”賣這種帶著稀奇藥味又甜不啦嘰的梨膏糖。

“小熱昏”做生意靠的是先聲奪人。

“裁縫師傅不吃我梨膏糖,零頭裁成褲子襠;燒飯師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燒成骨頭湯;醫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視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師傅不吃我梨膏糖,別墅造成土地堂。

見三個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還正了瓜皮帽現場改詞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學學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試順風順水老師誇;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長越漂亮。”

一曲唱完,熟絡地伸出三根手指頭晃晃,“三隻。”

梨膏糖用油紙包好,歸雲接過來傳給歸鳳,展風刮出兩個銅子付賬,分工明白。

歸雲笑,“小熱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們歸鳳還強!”

展風淘氣,“小熱昏,拍馬屁,呱呱叫!”

“小熱昏”歡喜同孩子們鬥嘴,一來二去,好不熱鬧。

忽然,歸鳳拽拽歸雲,“你看。”

弄堂口有條豔麗的影,暗夜裏做不好的勾當。桃紅旗袍配開司米披肩頂紮眼,一頭卷好的發跟著步子顫,彎個腰,鑽進了一輛黑色三菱小轎車。“啪”的一聲,門重重關上。車子絕塵而去。

“是日本人!”展風叫。

“小熱昏”整理攤檔了,還要即興發揮:“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腸穿肚爛回老家,咿兒啷當吆!”

“日本鬼子也會買你的梨膏糖?”歸雲問。

“小熱昏”說:“我倒希望鬼子兵來買,我正好摻進耗子藥。”

大夥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庫門,歸雲臨睡前照例要為杜班主夫婦燒好水浦蛋做夜宵。

杜班主同慶姑就著一盞煤油燈,一個算賬,一個給展風勾毛線衫子。歸雲來了,杜班主就把歸雲叫過來,同她一起看賬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