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性好,性子定,這些事倒還難不倒。”
這些事假手別人做總是不放心的,幸虧歸雲學得好。
慶姑想起歸鳳,“歸鳳又念叨唱主角的戲,我看這孩子的銳氣都遮不住了,幾時送她去唱唱堂會走走場?”
“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會這丫頭去不得。”
慶姑心知失言,忙說:“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機巧不夠,被筱鳳鳴欺負了去。”
杜班主一想到筱鳳鳴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總拆台腳,又同日本人廝混,不成體統!”
慶姑見他好端端又發怒,岔開話題:“前些日子那個說要當筱秋月幹娘的黃太太老神思恍惚,這些日子也不大來了!”
杜班主蹙眉,“聽說他們家最近遇了些麻煩,欠了一個日本人的債務,被逼著拿家裏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書真跡做抵押。”
“哎!真是作孽。”
歸雲聽不懂,問:“日本人為什麼要草書?”
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強盜樣的,還貪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寶。”
歸雲聽了心焦,“黃老板有沒有給他們?”
杜班主說:“聽說還不曾,黃老板也夠硬氣的。”
慶姑歎一聲:“他們倒是不錯,隻是那麼大一個家,被這樣一逼,說倒就倒了!唉……”
門“吱呀”開了,夜色下,筱鳳鳴鬼似的扭進來,臉色蒼白,頭發蓬亂,妝也花了,人也憔悴了。
歸雲叫:“大師姐。”
筱鳳鳴伸手打個哈欠,“大夥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
杜班主冷哼一聲:“當這裏家不家,客棧不客棧!”
筱鳳鳴止步,例必不相讓。
“我倒是當客棧,指望著班主您拉我一把呢!”
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說的什麼話?”
筱鳳鳴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麵前,細聲細氣好:“咱們何不開開天窗說說亮話?班主您帶您的角兒去應堂會,我自有我自己的樂子。”
杜班主豎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氣得說不上話,唬得慶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筱鳳鳴扭了屁股上樓梯,一邊說:“我也不須靠著您老人家給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讓您老人家最後教訓一次,也算還了您的情。”
慶姑上前拉住筱鳳鳴的臂膀,“你怎麼能跟日本人?他們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啊!”
筱鳳鳴甩脫慶姑的手,“難道我還要等班主來送我什麼彩頭?”扭上樓梯,隻有“咚咚”聲在黑夜裏觸耳。
杜班主心痛又氣喘,“作孽,作孽……”連喚幾聲說不下去了。
慶姑又轉回來替他安撫胸口,“你別同她生氣。”
歸雲坐著,動都不動,捏著筆的手,冰涼。
杜班主順過了氣,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讓歸鳳來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鳳鳴她?”慶姑懂丈夫的意思。
“留不住她幾日了,再這樣下去反誤了咱們自己。”
小小戲班子,片刻也翻雲覆雨了。個人的命運被人為撥一撥,也會有變化。
歸雲往樓上看看,想歸鳳該是睡著了。
杜班主的煙稈子裏沒了煙絲,從五鬥櫥裏拿,順手將他們買的剩了半塊的梨膏糖拿出來,瞧一瞧,對歸雲說:“明朝開始歸鳳的包銀就得換個算法,你們也別老小家子氣買這些個東西嚐。”
歸雲看著杜班主又將糖放了進去,終於找到了煙絲,燃了。
嫋嫋的清煙,慢慢地升,像變換的雲,是瞬息萬變的。
自那日不過三五月工夫,鳳平戲院外牆上的筱鳳鳴畫像就換成了歸鳳的蘇三姐。
長江後浪推前浪,紅透四川路的筱鳳鳴也在後浪的一個翻滾下,在鳳平戲院這個小舞台上被狠狠擊中,且擊個粉碎。一切都來得那樣快,快到那些已經有預期的人們都始料不及。
來歸鳳粉墨登場了。
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帶雨、半羞含怯壓到人們心坎子上去。也或許是人們真的膩煩了筱鳳鳴那種勾魂攝魄式的毫無安全感的美,在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時代裏,他們要一個堅韌又安全的蘇三。
杜班主押對了寶,從此來歸鳳的名頭擺上,必定銀盾爆滿,座無虛席。
筱鳳鳴目瞪口呆,大勢已去。
最後一夜,她唱一出《哭靈》,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轟然倒塌的自己的頭肩地位。
一曲唱罷,揮揮衣袖,場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車,後途鋪好,盡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輸的不狼狽,把住僅有的麵子,就這樣離開這曾讓她顯赫一時的舞台。
適當後退,願賭服輸。聰明的頭肩會保留住自己輝煌時的尊嚴。
“大師姐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歸雲對歸鳳說起筱鳳鳴總要如此歎息。
歸鳳隻歎:“大師姐的很多東西我都沒學會,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不等她歎完,就該由她挑大梁,風光利落,占絕風華。不過十六七歲,花兒一樣的年紀,是清晨微風中的第一縷甜香。像新開的梔子花,遍落在石庫門的角角落落。
歸雲最喜歡形似玉蘭的梔子花,一聽到弄堂裏的賣花婆婆叫賣“梔子花、白蘭花”,就跑出去買一朵來戴。梔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濃鬱,別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掛著一塊佛玉。
以前自己的親爹額外得了些收入後,會買梔子花給她,她戴一朵能樂上半天,爹也抱著她樂,說她是個懂事知足的丫頭。
久遠的回憶越來越清遠,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
戲班子的枝節不是沒有,歸鳳是鳳凰般的頭肩,為人低調乖巧,處事自是會妥當些。有些個做不妥當的,每每教班主夫婦焦頭爛額。
一些個姐妹見的世道多了,學了賭,輸了賬麵沒得還,賭客拿刀衝進戲園子。杜班主少不得點頭作揖,打發了去。回頭氣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麵殺人賭博喪誌,頭肩沒當上惹來這樣一身騷氣!”
被罵的是筱秋月,人灰頭土臉的,尖盤子臉更尖,抓著班主的褲腿哭鬧。她娘她妹妹也來求情。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戲班子裏學戲的,叫小蝶,晚歸雲幾個月拜師,人前人後都喚她一聲“師姐”。這回為了她親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帶雨,歸雲幾番安慰都不止。
小蝶說:“她欠了這麼大一筆債,人都追到家來了,實在沒法子才來這裏丟人。可那麼多錢怎麼還?份子錢也不夠啊!東拚西借,還欠不少。”
歸雲幫著想到了些貼補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個舅舅在浦東有自家的苗圃,建議小蝶可以效仿現今流行的賣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價買些玫瑰花,去法國公園高價賣給洋人。這樣除了唱戲的份子錢,還有額外酬勞可賺。小蝶一想也對,隻是麵嫩,囁嚅:“師姐——你陪我去吧?”歸雲拒絕不得,又怕她一個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著去了。
歸雲和小蝶議定,禮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東,買好花,再搭擺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國公園,日頭已高。兩人腹內空空,就在路邊的麵攤胡亂吃些陽春麵。
小蝶畢竟年紀小,心思活,看到奇異的忍不住叫歸雲一道看。
“師姐,那裏有個洋妞穿旗袍哩!好怪。”
歸雲望過去,果真呢!她正看見那人從黃包車裏跨出來,先是一隻潔白的腳背,整個腳裹在一隻黑色緞麵繡著牡丹的尖頭高跟鞋內,另一隻腳也跟著踏出來。再往上看,是黑色繡牡丹的旗袍,裹著豐滿的、白皙的女人的身體。陽光底下,發是金的,金如暉,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個穿旗袍的外國女郎。
這在馬路上很醒目,路人不免多望幾眼。
女郎難耐地又好奇地四處看看,她轉個身,身後還有人,是個穿黑中山裝的青年,在公園的牆角正停自行車。女郎叫了聲,竟然是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