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梔子香(3 / 3)

“嗨,陽,你準備請我吃這個?”她指的是路邊的小麵攤。

青年走近了,斜背著高高的畫板,擋住半個身形,隻能聽到他清朗的聲音:“怎麼?千金小姐不肯紆尊降貴了?”

女郎笑了,嘰嘰咕咕說了兩句洋文,那青年也會,答了兩句。女郎似乎不願吃,青年也不勉強,先一起進了公園。

歸雲同小蝶吃飽了,也收拾好水桶花束,買了門票進了公園。本來公園等閑也不讓進,但凡在裏頭擺攤的都是托了關係的。歸雲也托了關係,央了一個姐妹的幹娘——她是公董局秘書貼身翻譯的太太——故才得來這便宜。

杜班主也知曉,對她說:“你費心思了。”

歸雲說:“秋月姐也是一副好嗓子,總不能就這樣毀了,看在小蝶的分上,用這法子,也好讓她知道家裏人為了她不容易。”

杜班主點了頭,歸雲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辦好。

法國公園裏滿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著,一片綠海。歸雲張開雙臂,深深吸口氣,清風拂麵。她神清氣爽,同小蝶互相給對方別上一支梔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國風情。

她們的主顧是公園裏衣著摩登散步的人們,有洋人,也有趕時髦的中國人。小蝶有了歸雲相伴,膽子也大些,兩人都執了花在人堆裏兜售。許是景襯人更嬌,洋人都頗喜歡問她們買花。

小蝶到底年紀小,人又鮮嫩活潑,一時興奮了,在林蔭道上穿來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對紮了紅頭繩的小辮子活蹦亂跳,像飛舞在林陰間的小蝴蝶。

有孟浪的洋人瞅準了要欺負她,手才伸過來,歸雲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臉上卻有禮貌的微笑,也不得罪,聲音很大,叫:“先生,不買花兒?”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聲:“先生,兩塊錢一朵,不貴。”那洋人就訕訕住了手,溜了。

出來討生活,三五磨難免不了。小蝶內疚,歸雲還安慰:“也就這一歇,不怕。”

這時半路竟也殺出程咬金來,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來,身子裹在旗袍裏,沒中國女人走得協調,但是氣勢洶洶。她箭步擋住了孟浪的洋人,高聲講一堆洋文,直講到那洋人麵紅耳赤。

歸雲莞爾,“這個洋小姐是幫咱們的呢!”

洋女郎訓斥好,又轉向歸雲她們,說:“他,很丟人。”歸雲正要感謝她,女郎又一陣風走了,真是急火性子。

她的夥伴在不遠的涼亭裏,正坐在畫板前,是那個中國青年。歸雲看見女郎走回涼亭裏。他們離這裏不遠,隻是早先她顧著賣花沒注意。

歸雲還能聽見那青年笑著說:“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經處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聲,並不搭腔。坐在畫板對麵,許是給青年做模特。

她看得新鮮,就多看幾眼。青年開始動畫筆了,歸雲不由自主就走近幾步。

是畫真人西洋畫呢!見得不多,所以新鮮。

畫畫的人專心致誌。歸雲就在那看著,他這樣揚著手,站立著,冷冷的認真的,好像不會累,也不會分神。身板是硬直的,發是軟的,隨風動的,是誰都不能打攪的。他托著五色盤,快要畫好了,畫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對麵的洋美人衝她微笑。

歸雲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偷看課堂念書一樣,麵紅了。

斑斕的筆,停了。中國青年轉個身,這是一張年輕而俊朗麵孔,眉是張揚的濃,眼是透底的清澈。帶著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後麵站了很久。

他說:“小姐,西洋鏡看完了?”

出口真不客氣,歸雲紅了臉,生氣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說:“咱們得回家去了。”小蝶手裏還有一枝玫瑰沒賣完,就被歸雲扯了手離開。

兩人在公園門邊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點算了進益,抽了幾塊錢送給公園的門衛,方才走出去。

華燈初初上了,霞飛路上的霓虹更亮,總熱鬧著。臨街一排商鋪,紫羅蘭美發廳、西門子美容院,還有寶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開的法國公司商務公司減價廣告橫幅給遮了。

“新到英國男式雨衣一千件,原價三十五元,現價十九點九元。”

橫幅下頭有三個洋人在交涉,無非誰占了誰的風頭,熙熙攘攘吵鬧不休。

小蝶說:“雨衣真便宜。”

歸雲說:“收好錢——”

她的話說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著前麵拐角的地方。那裏停著輛白色敞篷小汽車,裏頭坐著四個豔麗的女子,東張西望,嘰嘰喳喳。

歸雲看的是末排的一個穿白底紅梅高開襟旗袍的女子。她並未如其他女子般卷發,隻把頭發紮成粗粗的一條麻花辮,從頸後圈著頭頂心繞了一圈,再紮回頸後,發尾別住一朵小小的梅花發卡,露出細長而姣好的頸。那頭低垂著,人也安靜著,在穿紅的粉的聒噪女子中間倒更引人注目。

那邊的店裏走出個抱著好幾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東西太多了,顧此失彼,還未走至車前,手上的東西便“嘩啦”一下全掉在地上。

女子們不客氣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卻沒有笑,隻轉過頭來看,微探出臉麵,額上卷好的兩邊分劉海,露出美人尖,是細巧的瓜子臉,心不在焉的神情。

這臉麵,這神情,好熟悉,好似夢中找過好幾回。

歸雲心裏猛一震,從陳舊的記憶中努力檢索、拚裝、歸納,試圖找出其中湊巧的可能性。

然後,她隱隱約約看到左眼瞼下的那顆淚痣。

男人好不容易揀了布料,統統丟進了車,從車門躍進車內,炫耀似的摁了兩下喇叭,“滴滴”聲劃破熙攘的鬧市,刺耳而囂張。

喇叭聲過後,便是小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車要開了。

歸雲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飛似的要衝過馬路去,隻是前麵是斑馬線,對麵亮著紅燈,她走不過去,眼睜睜看車要開了,她不想放過,迎著那小汽車再看。那車風馳電掣一般開了,隻餘下香豔的女人們的笑聲和尖叫聲。

她失魂又落魄,腳步踉蹌了。

綠燈也亮了,身後有車子按了喇叭,她聽不到。正怔忡間,身後一個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邊,她重重摔入那人懷中。

身後的車也緊急刹車停了,是一輛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車裏有人出來檢查狀況,是位穿格子尼西裝的男士,身板高寬,一雙鷹似的眼,瞪著人的時候,有不自覺的冷。

他也確實瞪著歸雲,“你沒事?”

歸雲隻驚魂未定呆如木雞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車內又有人出來,腦袋圓滾滾,頭頂光禿禿,跟著瞪歸雲一眼,再問先前出來的:“藤田先生,沒出什麼事吧?”

竟是日本人!

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並不回答,迅速確定歸雲並未受傷後,又躬身回了車內。

隻不過一忽兒的工夫,歸雲看著這輛車來了又去,向著白色敞篷車駛的方向去了。

而救她脫險的人,右手抓著她的左臂,她尚還倚靠在那人的懷中。他與她正一同看向那開走的車。

抬頭,竟然是他。

青年張揚的濃眉有些擰,帶著微微的責備,俯望著她。

他說:“小姐,又看到西洋鏡了?”

氣喘籲籲的歸雲,又感激又慚愧,澀澀地笑。前後被這青年打趣了兩次,她害羞了。

“走路要看好交通燈,太莽撞了。”他在訓她嗎?

歸雲不自覺地微微噘噘嘴,青年也覺得莽撞了,他還沒放開她。一想,就鬆了手,退了幾步。

“多謝。”

“不謝。”

他要走了,隻是轉了身又回頭,劍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這情景也似曾相識,但又朦朧的,或許隻是夢裏的一角模糊的記憶。

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