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校園裏因為戰爭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沒有了三五成群交流學問的學子,隻剩下帶著前線血腥氣和硝煙氣的傷員和醫護人員。雖是八九月盛夏繁茂季節,反從那叢叢茂密的綠陰中透出陰冷來。
在這個校園裏生活了一兩年,他從未感到從這裏深處透出來的冷,這裏本應是有生氣的。
他悵悵地走,迎麵被一人叫住,是走得一頭大汗的莫主編。
“幸虧讓你們記日程表,不然可真捉不住人。”
“怎麼了?有事?”卓陽問。
“我怕你真跑去寶山城拍照,那邊的火線已經封緊了!這陣子你上起火線來真不要命!”莫主編擦了額上的汗。
卓陽卻著急問:“我軍兵力是多少?現在戰況如何?”
“姚子青營還在死守,今晨最後傳出來的消息是三個連長全部陣亡,九個排長陣亡六個,後來火線就封住了主要通道,傷兵沒有法子被救出來。”
“三十一號的時候姚子青營進駐寶山就有消息說那裏已經陷入日軍的重重包圍之中了,他們為什麼還要死守?”卓陽鎖了眉。
“軍令如山,將士們更加視死如歸。”
卓陽幾乎是咬著牙,“就此平白無辜地犧牲嗎?”
“他們隻有五百人,卻在日軍海陸空優勢兵力猛烈的轟擊下奮勇抵抗牽製住了那邊日軍。戰爭是殘酷的,殘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經知道必須要犧牲的犧牲!”
“我覺得我真是無力。”卓陽頹然下來。
莫主編卻拍拍卓陽手上的相機,“你已經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槍,比什麼都有力,留下這些證據。”見卓陽仍默然不語,道:“好多天都不著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拚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好。”
莫主編看卓陽鬆了口,自己也鬆了一口氣,“我先回報社審稿了,不知前方可派來什麼寶山城的戰況沒有!”說完,重重拍下卓陽的背脊,“記住,回家!”也重重說著,待看到卓陽重重點頭,才放心地先行離開。
太陽已經斜去了西方。
卓陽到校園樹林邊把自己的自行車給推了出來,這自行車也同他的主人一樣,上下沾滿灰塵,風塵仆仆的不知跑過多少地方。
他彈了一彈座墊上的灰塵,翻身騎上去,就要駛出校門時,看到邊上走著的歸雲。他把車駛到她的身邊。
這丫頭,在邊走路邊想心事,對身邊的一切恍然未聞,連他的接近都沒有察覺。
他摁了鈴,鈴聲清脆,終於驚動她。她驚跳了一下,看見是卓陽,方安了安心。
“我送你回去?”卓陽問。
歸雲猶疑著。
“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顧家人。”
卓陽再道,又說得很對,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車。他一使力,把車騎得飛快。
夕陽的紅,漸漸籠在梧桐樹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壓著那些綠,也壓在兩個人的心頭。
歸雲發現卓陽壓根就沒問她家住在哪裏,上一次卻突然出現在日暉裏的石庫門內,這一次又熟門熟路把車騎上了最近的路線上。
他,怎麼知道她新家在哪裏的?她疑思著,便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裏?”
“我——”卓陽語塞了,沒料到歸雲突然發問。他發了窘,想,總不能告訴她他是從王老板那裏旁敲側擊來的吧!
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傷欲絕地跟著急救隊的人走了以後,怎麼頭腦發昏,下午跟線去采訪後方的各界捐贈活動,且目標明確地從王老板那裏七繞八繞,把她家的地址給繞出來。
此時要是講了出來,倒真好像他是別有用心似的。可分明是無心的,自然而然的。
他一時半刻說不出來,歸雲的臉頰微微燒了,無意再追問,隻把話題繞開:“連長叔叔終於肯吃一些東西了。”
“哦,那太好了!”卓陽舒口氣,她沒有再追問下去。
“真希望不要有人再流血了。”她幽幽地說,他也幽幽地想。何嚐不如此希望?隻是,抬眼,那滿目的晚霞和夕陽,還是如血一般映著天空。
將歸雲送回家的卓陽,並沒有直接回家。他有太多的思緒要理清,就將車騎進了法國公園。呆愣愣地睡在公園的草坪上,看著那夕陽緩緩下降,讓腦海一片空白,渾然忘了時間。
直到夜幕降臨,公園的工友來清掃,見有人躺在草坪上,便叫:“那誰?還不回家?公園關門了!”
卓陽才驚起來,騎上車趕忙走人。
再度進入霞飛坊,這裏變得同以前也不太一樣了。不少人家做了大房東二房東,引來租界外的難民。寬敞的弄堂變得喧鬧,但這喧鬧透出凝重,變得壓抑。那些弄堂裏搬張椅子凳子坐在一起閑聊的人們,都是神情沉重,聲音也沉重,還帶著驚惶。
這裏是霞飛路上赫赫有名的新式石庫門,住著家世不錯的人家。在沒有戰爭的時候,他們可以很悠閑地度日,在戰爭爆發以後,他們也失去了平日那種悠閑,和上海灘上任何一條弄堂裏的人們一樣,惶恐地數著日子過!
他拐進了自己家的石庫門,把車停在前天井裏,掏出鑰匙要去開門。片刻遲疑,因自己還是沒能想好即將麵對父親的說辭。甩一甩頭,也不多想了,硬著頭皮打開門。
門裏麵對著他的,是父親彎腰題字的背影,著短袖的涼衫,背後汗津津的。他的手揮舞著,一筆一畫,十分剛勁有力。可見這幅字,是花費了氣力寫的。
卓陽上前一步,喚一聲“爸”。
卓漢書並不回頭,隻道一聲“回來啦”,還是顧著自己寫字。
卓陽靜靜站在他身後,待他寫完。
卓漢書勾完最後一筆,將毛筆掛在筆架上,示意卓陽過來,要他提著那幅字。
卓陽看過去,上麵書的是——“寶山五百士,氣慨壯山河”!
心中一驚懼,隻聽得父親沉痛道:“適才老莫來電,囑我寫這副悼聯。寶山城失守,姚子青營五百將士全部陣亡!”
卓漢書背轉過身子,走入自己的“獨善齋”,聲音變得無力:“明天你把對聯送到報社去。”
他的身子沒入藤椅裏,手肘無力地支著頭,閉上眼睛,用手按著太陽穴。
卓陽拿著這幅字。不過幾小時的工夫,那座寶山城便隻換來這幅字。
“寶山五百士,氣慨壯山河!”卓陽念著。
他似乎又聽到歸雲所唱的那同——
“叫那倭國日寇看一看誰才是當今世上真英雄”
喋血孤城,又成就了五百位成了英魂的英雄!
卓陽把那幅字平鋪放到桌子上,坐了下來。
還要有多少將士殉國,才能將這片土地拯救出來?卓陽隻能看到石庫門黑洞洞的玄關,擋著外麵的夜和夜裏唯一明亮著的月亮,心中被堵著,宣泄不出任何情緒。
空氣裏傳來淡淡的煙草味道,是“獨善齋”裏的卓漢書抽起了煙。
這沒有硝煙那樣濃烈的味道,繚繞著這對父子,他們隻是靜靜坐在黑夜的石庫門裏,好像一切都就此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