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永昭九年。
皇宮中覆上一層說不清的緊張與恐懼。皇帝受傷了,在出宮的時候,為遊俠所傷。
傷他的人當然已被處死了——至少眾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成舒殿裏,充容晏氏陪在他身側,晏氏得寵,此時他當然會在旁侍奉著,沒有什麼不對。禦前的宮人們卻知道更多實情:實在不是晏充容想在近前服侍著,她和皇帝最近正不睦。之所以一直留下,是因為皇帝不讓她走,怕她離開成舒殿後遭到帝太後的責怪。
晏充容一直靜默地坐著,幾乎一語不發,又數度欲言又止。她有心事,但誰去問她她也未說。不僅如此,素來熟知她心思的皇帝對此視而不見。
誰也不知她想說什麼,包括她自小的摯友,宮正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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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晏充容是不是自願留在禦前侍奉,她總還是擔心皇帝的傷情的,照料得頗是上心,一早便來、很晚才回去。
第二日晚,在她離開後,皇帝卻起了身,沉思一瞬吩咐宦官道:“都退下,傳宮正來見。”
在房裏剛準備歇下的怡然突然被傳召,連忙重新穿戴整齊,推了門出去。現在是最鬆懈不得的時候,皇帝的傷並不輕。
怡然進了殿就覺出了異樣的安靜,殿裏除了她和皇帝一個人也沒有。這樣的安靜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沉容上前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笑,口氣甚為輕鬆。她便放下心來,知道不會是壞事。
道了一聲“謝陛下”,怡然站起身,垂首而立。皇帝似是斟酌了一會兒,才說:“朕要你辦件事,這種事不該是你這個做宮正的人親自去辦,但朕隻能交給你。”
怡然一愣,應道:“聽陛下吩咐。”
“照顧一個人。”皇帝說得言簡意賅,“挑幾個你信得過的宮女一起。”
怡然有些不解,這確實不是她這個宮正該做的事情,隨便找個宮女不就是了?
她好奇地問道:“不知是什麼人?”
“傷了朕的那個遊俠。”皇帝說出這話時她猛地一愕,卻聽到了慢條斯理地下一句話,“晏然的兄長,晏宇淩。”
怪不得……
她自然要照辦。於理,這是聖旨她不敢不遵;於情,晏然——便是那位晏充容和她親如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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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默不作聲地領著她到了成舒殿後,穿過條條宮道,在一個小院前停下。恭敬地躬身道:“就是這兒。”
她點了點頭示意那宦官退下,自己帶著挑來的宮女推門進去。院子靜靜的,她沒有多加駐足便徑直進了臥房。
臥房裏那人躺在榻上,毫無生氣。麵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也發了幹。
他比陛下傷得要重多了。怡然這麼默默地想了一句,看了一看,傷口已包紮好,看來在派她來前,皇帝已差太醫來看過了。
她微微側過頭,身後的幾個宮女隨著她目光掃過來的同時一低頭,她淡淡道:“各自做事去吧,怎麼照顧人你們清楚的。都給我加小心著,不管他是誰,陛下吩咐要侍奉好的人,出了岔子絕不是我一個人頂罪。”
幾人聽得一陣不寒而栗,連忙一福,道:“諾,奴婢謹記。”
都是禦前來的人,誰做起事來也不差。煎藥的煎藥、做飯的做飯,有條不紊。怡然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給他喂著水,也不知他有沒有感覺到,倒是都喝下去了。
這樣就好,照顧病人,最怕的就是喂不進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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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
她不禁細細端詳起了眼前這張輪廓分明的臉,雖是蒼白如紙卻是英氣不減。隻覺他跟皇帝不一樣、跟那些親王也不一樣……跟她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
燕東第一俠。她知道他的這個名號,是晏然告訴她的。她沒有接觸過遊俠,隻覺得定然是個五大三粗的人,誰知竟是個俊美卻不失俠氣的公子。
她不自覺地看了許久,視線好像死活都移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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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就出事了,彼時她正自己用著早膳,宮女急急忙忙地敲開她的門,帶著哭腔道:“宮正……那人、那人醒了……我們不知他竟會功夫,花月現在在他手裏,陛下的暗衛已經把院子圍了……”
這麼大動靜?怡然早就知道皇帝不可能把個遊俠就這麼扔給她們幾個宮女,必定還有別人看著。但暗衛……不出大事根本不可能出現。她心裏莫名的擔憂,疾步隨那宮女去了。
房間的門緊闔著,她從門縫往裏瞧了一眼才推門進去,鼓足了勇氣冷靜笑道:“大清晨的,晏公子何必這麼大火?”她淺掃了一眼被他扼住、連動也不敢動一下的花月,“若是嫌服侍不周,告訴奴婢一聲就是了,奴婢自會換別人來。晏公子這樣把她掐死,奴婢不好交代。”
她的曼聲輕語讓晏宇淩一愣,他方才已清楚地知道這幾個宮女都不知他是誰,怎麼她卻知道?
他冷睇著她,那目光讓她有些發寒,一如平日裏在禦前服侍遇到大事時強作鎮定,須臾,聽到他冷笑道:“姑娘何人?”
她微微一笑:“禦前宮正,怡然。”
“怡然?”晏宇淩不禁怔了一瞬,手上鬆開了那宮女。他聽過這個名字,是他妹妹對他說的。當時他覺得反正妹妹也回不了宮了就沒怎麼上心,但這個名字太好記,不用記便記住了。
還真讓他見到人了。
看著她平平靜靜的樣子,晏宇淩忽地覺得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道:“請問姑娘……”
“她沒事。”怡然即刻猜到了他的心思,沒等他問出來就給了他答案。晏宇淩一愣,一時不敢相信他是否知道自己說得到底是誰:“我是說……”
“我知道,她沒事。”怡然淺笑道,“嗯……阿宸沒事。”
阿宸,那是晏然本來的小字。
晏宇淩鬆了口氣,再度審視起眼前這個宮女來。差不多和阿宸一般年紀,薄施粉黛,一襲青色交領襦裙,大大方方的樣子。可見阿宸是真心信任她的,否則不會把從前的名字也跟她說。
她的品秩應該很高,她揮了揮手,一眾宮女就都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半刻也沒敢耽擱。
怡然側耳聽著門在身後闔上的聲音,又聽著腳步遠去,才款款一福:“公子請好好歇息,免得動了傷口。
。”
晏宇淩在榻上坐下,看著她走到案前執起藥碗走過來,擔心不減地再度問了一句:“她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怡然一邊靜靜吹著藥一邊道,“陛下很疼她,不會因為這樣的事遷怒她的。若會,也就不會留公子一命。”
怡然自如地將藥匙送到晏宇淩嘴邊,晏宇淩眉頭微有一挑,笑說:“我自己來。”
怡然還沒回過神,整隻藥碗就已到了他手裏,一飲而盡。這次輪到怡然挑了眉:平日裏陛下喝藥就痛快得很,把她指來這兒服侍,這位晏公子也痛快得很,這些東西她簡直白學。
遂伸手把空碗接回來放在旁邊的小幾上。沉了一沉,莞爾勸道:“奴婢能跟公子保證姐姐她現在沒事、日後也不會有事,但求公子好好養傷便是、莫惹事端。這兒畢竟是宮裏,如若公子非鬧大了,陛下就難保護不住她,到時候奴婢也擔待不起。”
“我知道了。”晏宇淩苦澀一笑,“我隻是心急。”
怡然頜了頜首,起身規矩地一福:“奴婢告退。”
晏宇淩覺得有點別扭,凝神一瞬,終是在她出門前叫住了她:“怡然姑娘……”
怡然回過頭:“公子有事?”
“嗯……”晏宇淩斟酌了一番言辭,笑道,“我一介遊俠,勞姑娘照顧已多有愧。我妹妹是嬪妃,姑娘尚且叫她一聲姐姐,又何必在我麵前以奴婢自稱?”
“嗯……”怡然也斟酌了一會兒,俄而改口笑說,“聽公子的便是,隻要公子日後不告我一狀便好。”
晏宇淩不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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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安安靜靜,晏宇淩知道晏然無事便放了心,他清楚這皇宮自己是闖不出去的,也不想給怡然惹麻煩。索性好好養傷,其他的日後再說。
然後他偶然發現……怡然這個表麵嚴肅、在其他宮女麵前頗有威儀的外表下,簡直是一顆比晏然還童趣的心!
真不是他三更半夜去偷窺她,是她那晚值夜在他房裏,他到了半夜醒過來,迷迷糊糊看到幔帳外人影晃動。
抬手輕撩開帳子,他看到怡然麵上係了塊黑巾,站在鏡子前正看得開心。
晏宇淩頓時僵了。那是他們遊俠夜行的用於隱蔽的東西,他都有些日子不用了,見皇帝那天是白天更用不著,隻不過隨時揣在身上而已……她從哪兒翻出來的?
但見怡然在鏡子前自我欣賞得頗有樂趣,時不時還叉腰擺出一副霸氣的樣子,他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
怡然聽到笑聲回過頭,訥訥地把黑巾拽了下來,黑巾下麵,是她泛紅的臉頰:“那個……公子……我……”
晏宇淩坐起身,忍了一會兒,看著麵前局促不安的怡然再度笑了出來。
怡然慍怒。當了這麼久宮正,頭一回被人這麼抓住笑柄,還當著她的麵嘲笑個不停。遂將手裏的黑巾狠狠一擲,摔門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