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修一怔,看著怡然深有不信任:“你知道她在哪兒?”說著一聲輕笑,“我如何信你?這是你夫君,你自然是向著他說話。”
“徐公子你以為我這個侯夫人是擺設麼?”怡然調整好自如的微笑,看上去竟有了幾分氣勢,“宮裏的皇後娘娘,是我夫君的妹妹,我卻也叫她姐姐叫了十幾年……如是夫君敢置外室,皇後娘娘向著誰還不一定呢。你說的嶽淩夏我見過,明白告訴你,她死了,整個過程,夫君他一點也不清楚。”
怡然側過身子不再看他,轉向眾人,一指徐修朗朗道:“他所說的嶽淩夏,是煜都的當□姬。當年愛慕我夫君不成,便因愛生恨,竟要取其胞妹……也就是當今皇後的性命。她借一世家相助入了宮,不僅企圖行刺當今皇後,更傷及了聖體。那時我還是禦前宮正,這些事幾分真假,諸位自己判斷便是。”
怡然話說得很聰明。一口一個“當今皇後”,直讓人覺得嶽淩夏當時就是想殺皇後來著,全然不會多想一想那會兒晏然是個什麼位份。
行刺皇後……單這一條,那女人就活該死了。也怪不得晏宇淩顯得如此無辜——他確實是不可能知情,那個時候,他還和宮裏沒瓜葛呢。
怡然說完,冷眼看著徐修,晏宇淩也冷眼看著徐修,台下眾人同樣冷眼看著徐修。
徐修定了定神,森然道:“我不信……她一個女子,怎麼有本事行刺當今聖上?”
怡然白了他一眼,理所應當地道:“那我一個女子,怎麼有本事跟著夫君走江湖呢?嗬……虧得你也知道她看不上你,你活該,就你這麼狂妄自大又冥頑不靈的人,誰閑的
沒事看得上你啊?”後一句話說得顯然是輕鬆打趣,底下的人都笑了起來,紛紛嘲笑徐修一廂情願成了魔障險些釀成大錯。
“不可能……”徐修瞪了怡然須臾,眼中驀地再度騰起了殺意。足下剛一動,怡然身側的晏宇淩卻是先出了手,側肩一撞將他抵在了台邊的欄杆上,始終握著那枚銀鏢的手一使力,冷道了一句:“還給你。”
直刺心髒。
晏宇淩居然真的殺了他……怡然嚇得渾身僵住。
晏宇淩渾然未決般地轉向台下:“就一句話,打今天起,我夫人和我一起行走江湖。從前對我有仇的有怨的,來找我尋仇就是。誰敢傷她半分,我必定要他用命來還。”
他早就想著什麼時候尋個合適的機會放下這句狠話給怡然換份太平,徐修剛好成了這個“機會”。
回宜膳居的一路,同路的遊俠們都繞著他二人走;怡然格外的沉默,時不時覷一覷晏宇淩,始終不開口。
驚魂未定,她知道江湖上必定是血雨腥風,卻沒想到自己的夫君會下這樣的狠手。
“怡然。”晏宇淩忽地一扣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一搐,冰冷極了。他一聲啞笑,“你……別怪我狠。你說過宮裏吃人不吐骨頭,江湖亦是險惡的,該狠的時候手軟隻會是自己吃虧。徐修他……自以為是慣了,你跟他說那些道理根本沒用。我今日如不殺他,他日後也許就會殺你。”
她無言作答,晏宇淩苦笑著撫上她的臉頰:“你信我,我從前從沒這麼狠過;日後也隻為你才會這麼狠。”
江湖,快意恩仇。也許遊俠們多半都是為自己而活吧,他卻有他要護的人。要護住這個人,他就不能對想傷她的人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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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宇淩贏了,下注賭他贏的人賺得不多起碼沒賠;賭徐修贏的人雖然賠了,但本身也沒人敢多下注,故而一笑了之;怡然輸了一千兩銀子,不過晏宇淩早按五十倍的賠率給她了,不當回事。
宜膳居的小二哭得痛徹心扉,站在房頂上要往下跳……
沒你們這麼辦事兒的……
聽完了小二如此痛苦的原委,晏宇淩和怡然互相一瞪。
晏宇淩的意思是:你看你一時貪玩誤導人家賭上了全部家當。
怡然的意思是:叫你非得贏……
旁邊眾人的意思則是:這邊都快鬧出人命了你們二位倒是想個轍勸勸別光顧著瞪眼啊!
“那個……小二……”怡然先開了口,賠笑說,“我沒說過……他會故意輸啊……”
“……”圍觀群眾一陣怒瞪:這不是解釋的時候吧?
“我押徐修是真心希望他能贏我好賺點錢,但是不是我去打啊……”怡然又說,仰頭看著小二麵色很是認真,“如果是我去打那必定是他贏,但賠率也不會這麼高了啊……”
房頂上的店小二麵上一片死寂。
“夫人……”連晏宇淩都聽得麵色發黑,拽了拽怡然,“你真的會逼得他跳下來的……真摔死也就罷了,這樓還不夠高,摔殘了痛苦一輩子。”
“哦……”怡然吐了吐舌頭閉了嘴,略一思忖,又嚷了起來,卻全然不是方才的“好言相勸”了,“有本事你跳!我告訴你!這樓不夠高你根本摔不死,掉下來摔殘了可夠你受的!想摔死有本事到皇宮裏去!輝晟殿夠高!一準兒死得透透的不留任何活命機會!”
“……”眾人一陣呆滯。
“……”晏宇淩扶了額頭。
房頂上的小二卻陷入了沉思,萬一沒死……好像真的會很痛苦。
可是沒錢也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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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結果就簡單了,晏宇淩決定不淌這渾水,塞了二百兩銀子給掌櫃的,讓他把小二哄下來。
小二很開心、掌櫃的鬆了口氣、晏宇淩和怡然揚長而去,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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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栗合的路上,二人一同騎在馬上,怡然猶是靜默了一會兒,繼而笑了出來。晏宇淩問她笑什麼,她說:“好多在宮裏沒經曆過的事,有趣。”
“……”晏宇淩一陣無語,“你是看徐修徐修死了高興還是看小二差點跳樓高興?”
“都高興。”怡然笑得沒臉沒皮,“總之是比宮裏有樂趣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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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路走過了大大小小地方、看遍了各式各樣的風景。其實江湖也沒有那麼險惡,晏宇淩不隨意惹是生非、不隨意結仇,也過得挺平安。至於偶爾會因為行俠仗義而添了仇家……
他不怕,怡然也不怕。這是難免的事,不管他們是遊俠還是錦都的貴族。
明爭到底還是比暗鬥讓人心裏舒坦得多。相對於宮裏吃人不吐骨頭,江湖上讓你死也多半想讓你死個明白。
是以怡然談及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很是輕鬆:“盡可能地逍遙去,非得把天下走個遍才好。哪天叫人尋了仇,一劍刺死我,我就當早早遊覽閻羅殿去了。”
“嗤。”晏宇淩輕笑一聲,“沒那事兒,你放心地跟為夫走天下便是,遊覽閻羅殿……誰敢傷你我就先讓他走一遭。”
怡然不再意地聳一聳肩,笑笑說:“夫君你猜我在想什麼?”
“想什麼?”
怡然說:“我在想,等哪天咱不想走江湖了,就回到錦都去,把這些年的快意恩仇寫下來,必定賣個好價。”
“……”這又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晏宇淩挑了挑眉,“可別,就你那點文采,別給文人丟臉了。”
“哎?怎麼丟臉了?”怡然不服,“我可會講故事啦……比姐姐水平強多了,在宮裏的時候,阿眉就總纏著我給她講故事。哎你說她現在和阿桓怎麼樣了?他們日後到底能不能成親?若是成親了,該叫她侯夫人呢還是叫阿桓駙馬呢?”
那是在臘月,白雪皚皚的映陽。一匹駿馬在桓州城外緩緩行者,所過之處留下兩排腳印。馬上的男子一襲黑色裋褐,女子也是一襲黑色裋褐,外麵卻披了一件潔白的鬥篷。在她的前麵,還坐著一個不過兩歲的小孩,睜著大眼睛不住地四處打量。
夕陽之下,那女子不停地說著,留下一片笑語。男子始終隻是微笑著聽著,他的妻子好像總是話很多,對許多東西充滿了好奇——記得初識她時,他覺得她是個在宮中多年、規矩齊全的女官,後來她不遺餘力地一再顛
覆了這個看法。
他想著想著笑出聲來。曾經,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大概就要不停地尋找幾個妹妹了,如今有個這麼愛說愛鬧的妻子真是有趣,好像一切東西都永遠是新的、永遠值得探尋。他覺得,老天待他很好。
怡然也笑著。她曾以為,她這輩子也就是在宮中做個女官了,誰知突然來了個有著燕東第一俠之稱的丈夫。她覺得,老天待她不薄。
說著笑著、走著鬧著,這麼過一輩子實在很好。江湖的路上,他們都不會寂寞。